第四節(1 / 3)

後山中醫劉鬆柏選在一個溫暖的午後,站到了菜子溝百年老院的朱門前。

抬眼望去,午後的下河院一片寧靜,菜子打碾完後,百裏長溝進入一年裏最為逍閑的時刻,榨油是巴佬們的事,下河院的男人女人卻要在濃鬱的油香裏閉上門,好好地躺在炕上睡上一覺。天馬上要冷,冬天的日子是很不好過的,他們要趕在冬季到來之前,把一年的瞌睡睡足。

午後的太陽斜斜地射下來,將偌大的院子包圍在一片祥和中,中醫劉鬆柏站了一會,抬腿邁進了朱門裏。眼前的一切既模糊又熟絡,仿佛一個久長的夢,讓他做了整整十年。很多記憶瞬間跳到眼前,又讓他覺得那都是昨天裏才發生的事,在感歎光陰如梭的同時,他的目光一刻也沒閑過。他在極短的時間裏將前院後院耳房偏房一一掃了一遍,然後凝住南牆根的那棵老榆樹不動了。

老榆樹怕也有百年了吧,粗大的樹幹已經枯死,幹裂的枯皮四下戳起,幾隻碗大的洞黑乎乎地露著,往外滲出黑醬般的樹油。隻有樹梢那幾枝新插出的丫枝和丫枝上還綠著的葉子,才告訴人們這棵老樹還活著。

物是人非,很多複雜的感情讓這位曾經下河院的座上客著實悲傷了一會,直到他想起如今這院裏還有一個人是他女兒時,他紛亂的思緒才漸漸平定下來。

最先看到他的是奶媽仁順嫂,仁順嫂定定地盯了他一會,旋即嗓子裏就發出吃驚的叫聲,是大舅哥,不,是親家老爺呀。奶媽仁順嫂一時弄不清該稱他甚麼,站在離他丈幾處搓著手,眼裏卻是跳出又落下的驚詫。

奶媽仁順嫂的通報很快引出下河院的主人莊地。東家莊地這天偏巧沒睡午覺,所以他頭句話便是我說咋睡不著哩,原是要來貴客呀。說著話便把親家公讓進上房,丫頭蔥兒快快上了茶,跑西廂房報信去了。

坐定,兩個人互相張望了會。中醫劉鬆柏眼裏,菜子溝大財主莊地老了,老得都讓他記不起十年前甚麼樣兒了,隻是他的眼還亮堂著,有道精明而老辣的光。東家莊地卻感歎曾經的大舅哥現在的親家公還是那麼精神灼人,仿佛十年的歲月未曾經曆過一般。兩個人互相祝了褔,客套了會,東家莊地就讓奶媽去張羅晚飯,還特意安頓讓後院的屠夫挑隻膘肥的羯羊宰了。

上房寒暄的時候,西廂房沉浸在一片焦灼的期待中。少奶奶燈芯得知爹來了下河院,心就像長了翅膀,恨不得立刻飛爹的懷裏。從丫頭蔥兒報完信到現在,她已跑到長廊上張望了四次。目光翅盼著,渴望爹的身影出現。直到吃了晚飯,還聽不到公公喚,便想今夜無望了。思念伴著濃濃的傷情,在屋裏蔓延。

這段日子,燈芯在給公公和命旺縫冬天的棉襖棉褲。這些活往年都是奶媽仁順嫂做的,今年她想自己縫。娘家的時候,她便練就了一手好針線活。燈芯也想給爹縫件棉褲。下河院有的是上好的羊毛,洗幹淨放太陽下一曬,羊毛便像雲層般蒸騰起來,絲絲棉棉的,看上去都暖和。爹穿了厚厚的棉褲,再也不怕冬天出門看病腿冷了。燈芯還想給爹做雙棉鞋,一想上好的布料剪了做鞋底,燈芯忍不住就心疼,可奶媽說下河院從不用破布。燈芯說好布粘鞋底真是可惜,奶媽說上好的布放在那裏不用豈不是更是可惜。想想也是,燈芯長這麼大,還從沒見過那麼多布,就是天天穿新衣也不見得穿完。下河院就是下河院,東西多得隻愁你用不完。想到這兒,燈芯就覺爹的話對了,指給她的是條金路。

後山地少,多的人家一入冬就沒了麵吃,漫長的冬季隻能靠洋芋跟山果打發,要不就是討飯。爹看了病卻不見得能要到銀兩,有時連藥也得白搭上。但病又不能不看,鄉裏鄉親的,不能眼睜睜望著人死。燈芯的記憶裏,爹更像是做善人。有那般好的手藝卻掙不到養家的銀兩,她長這麼大,很少吃過下河院這樣的一頓飯。

命旺的病在這個季節裏一天天好轉起來,讓燈芯漸漸看到希望。爹的藥吃下去,命旺那兒有了明顯變化。起先還天天流,後來少了。硬還是硬,但東西不出了。照這樣下去,說不定趕過年就能好,那麼……

想到這兒,燈芯的臉兀地紅了,心也跟著飄蕩起來。胸口禁不住陣陣發熱,像有隻貓在抓撓,忍不住就想掀開被子看看命旺那物。說來也怪,也隻有這種時候,她才覺得那物是稀罕的,珍貴的,是她想見想要的,也是讓她發羞發臊的。平日不,平日隻覺得它是命旺身上一個部件,跟手跟腳沒啥兩樣,隻是這部件生了病,需要她精心醫治。就跟手指頭爛了要洗傷口,要上藥,腳脖子扭了要搓酒,要扭捏一樣,並不會生出啥想法。現在不同,現在她是用女兒家的心思去想它,那東西就活了,就有了靈性,一下神秘了。她顫顫地伸出手,忍不住就給握住了。心頓時跳得跟兔子樣,那熱燙的硬物令她全身激蕩,身子一下酥麻了。血液如潮水般從腳底奔湧,很快席卷了整個身子。但也隻是在瞬間,爹的話在耳邊響起來,就像一道巨大的銅閘,哢嚓一聲,滾滾浪潮便被它閘死了。燈芯無力地鬆開手,腦子裏像退了潮般空蕩,身子也軟癱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