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六根臉色嘩地一黃,渾身一下軟下來,吃驚地瞪著二拐子,不敢再言半個字。
東家莊地沒聽清二拐子說了甚麼,氣恘恘道,二拐子,你太無理了。過一會你到上房來。
懲罰二拐子的事就這樣鬧了個虎頭蛇尾,六根非但沒討到一點便宜,反倒讓二拐子一句話種下了心病。那個晌午二拐子是到了東家莊地的上房,六根一顆心上上下下跳了好幾個時辰,才見二拐子滿臉喜色地出來。到今兒他也不曉得牛日家的到底跟東家反了甚麼舌,反正東家見了他怪怪的。二拐子非但沒攆出下河院,東家莊地還賞了他一條褲子。第二天他見到東家莊地,莊地隻是平淡地說,念他抱了新人進門,讓他到南山煤窯去吧。
這段日子六根總是疑神疑鬼,見誰都覺有毛病,偶爾地看見下人們聚一起,由不得就會豎起耳朵,但聽來聽去,還是聽不見一絲兒自個想要的東西。
這一天,下河院新娘子在院裏意味深長剜他的那一眼,讓管家六根足足想了一個正午。難道二拐子真就把風聲透了出去?難道後山老舅早就猜到他要下一步險棋?種種可能排除後,管家六根腦子裏隻剩一個想法,新娘子燈芯完全有備而來。
那麼自己麵對的不再隻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朽,風姿妖嬈眉裏藏刀的新娘子燈芯將是他今後的一個惡夢。
此時正是菜子開花的季節,一溝兩山的菜子用不著管家六根天天張望,思來想去,六根覺得坐地等死畢竟不是辦法,他得及早爭取主動。他想借這個空閑去一趟南山。想法一出,跟東家隨便編了個理由,神不知鬼不覺地踩著一路的青草消失了。
這一消失,又不知會給下河院帶來甚麼?
這天夜黑,少奶奶燈芯將剛剛給男人命旺喂完奶的奶媽仁順嫂留在了屋裏。兩個人閉上門,開始了新娘子燈芯進門以來的第一場談話。之前仁順嫂一點準備都沒,所以燈芯一張口,她便心緊得渾身哆嗦。將近半夜時分,奶媽仁順嫂拖著虛空了的身子,還有一脊背冷汗,懷抱燈芯給她的東西,鑽進了廚房。
這個夜晚,對下河院來說意義非同尋常,甚至它掀開了這座神秘老院新的一頁。奶媽仁順嫂路過長廊的時候,接連打了幾個冷戰,一想少奶奶燈芯跟她的叮囑,還有那些個綿中帶刺的威脅,腿就抖得支撐不住身子。經過上房的時候,她淒淒哀哀朝東家莊地的睡房望了一眼,那一眼望得有些惆悵,望得有些無奈,更透著一份不甘心。她的腳步在離睡房很近的地兒駐足了一會兒,似乎有片刻的遲疑,或是別的企圖,但最終,她還是離開了那兒。懷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一份心思,摸黑打開廚房。她在廚房裏呆立了好久,心裏泛過許多往事,泛過許多傷心。眼睛在那一刻不由得濕潤,流了好多清淚。最後她牙一咬,從懷裏掏出少奶奶燈芯交給她的東西。這時候她腦子裏飛過下河院的禁忌,飛過三房鬆枝的慘死。她輕哦了一聲,就像是跟誰賭氣似的把那東西倒進了罐中。不大功夫,一股子怪怪的味兒飄出廚房,彌漫在下河院的上空。這味兒起初很淡,淡得你不用心就聞不出來,慢慢,它變得濃了,那是一種似曾有過的味兒,一種熟悉的味兒,但卻久長地在下河院聞不到。不隻是聞不到,自從莊地做了東家,這味兒就成了一種毒氣,死活不能在下河院有,誰敢造出這味兒,誰的命就跟三房鬆枝一樣。那是很慘的一種結果,比溝裏那些個窮人家的死還要慘出十分。
奶媽仁順嫂有點怕,腦子裏揮之不去的是三房鬆枝的死。那是一個惡夢,凡是下河院跟東家親近過的人,都被那個惡夢纏繞著,一生輕鬆不得。
味兒越發濃了,它摻在沁人心扉的菜子香裏,和在雨後潮濕的空氣裏,想流走,卻又流不走,使得這院的空氣一下濃重起來。大約剛剛下過雨的緣故,空氣裏過重的濕氣使它本來的味兒淡了許多,但它確實改變著下河院那慣有的悶騰騰的香味兒,使得這院有了某種活氣,有了某種與人相關的綢糊糊的味兒。
那是甚麼味兒呢?
少奶奶燈芯和奶媽仁順嫂都清楚,那是中藥味兒!
下河院是見不得中藥味兒的,可這夜,下河院有了這味兒!
淡淡的中藥味先是從廚房天窗裏冒出來,嫋嫋地飛到空中,很快跟芬芳的清香攪到一起,彌漫在下河院上空。
後來,這味兒就像是被壓著,藏著,偷偷摸摸擠出來。那是奶媽仁順嫂害怕出事,拿把扇子死勁扇呢。甚至她在灶台上點了幾枝鬆香,想借鬆香的味兒把它給壓下去。
整個過程看上去很平靜,奶媽仁順嫂和少奶奶燈芯啥都不說,個幹個的事,可心裏,卻是驚心動魄。等一切完畢,兩個人都是香汗淋漓,仿佛生死了一場。
喂完藥回到耳房,奶媽仁順嫂再也睡不著覺了。她怎麼也想不到藏了二十年的秘密瞬間讓新來的少奶奶抖出來,連根帶底,一點兒麵子也沒給她留。她頓時變成一條讓人牽住了尾巴的狗,連叫喚都不敢出一聲,隻能順著她指的路,低住頭往下走。一想往後的日子,奶媽仁順嫂破天荒地有了把自個掐死的念頭。
夜風吹來,卷進了院裏,菜子溝百年老院發出些微的顫動。西牆下幾棵老楊樹,葉子不住地瑟瑟作響。響聲沙沙的,像有幾雙腳步在走動,那是冤魂的腳步,還是仁順嫂聽錯了聲音?一隻貓頭鷹想落下來,瞅瞅院裏昏黃的燈,掠翅飛走了。那隻貓頭鷹也是飛得怪,空中盤旋了幾個來回,最後,竟奇怪怪一頭落到沙河邊六根的泥巴院裏。天呀,六根家落進貓頭鷹了!就在六根女人柳條兒翻身喂奶的空兒,貓頭鷹一個乍起,抖了幾下翅膀,再一次紮下身,落到六根家屋簷上。這一次,貓頭鷹看清了這家院子,院子有點破,有點小,甚至還彌散著一股邪氣。貓頭鷹撲騰了幾下翅膀,猙獰地叫了幾聲。
六根的第四個女子引弟就在這時候發出了哭,本來她嘴裏含著奶,是發不出聲音的,可她在繈褓中掙紮了幾下,吐出了柳條兒髒兮兮的奶頭,那哭就發了出來。很小。貓叫似的。
溝裏溝外一派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