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天下就隻剩下那一個聲音,仿佛帶著積年的慈愛,輕輕呼喚他:世寧,真的是你麼?
倏忽之間,郭敖仿佛再看到了那棟小樓,於是往事宛如劍心訣的傷,倏然穿透了他的心。
那是悲歡的往事,幾乎已將他破碎的心鈐印滿,反倒不敢記起了。
他顫抖著轉過身,慘白的月光下,他看到的是一張憔悴的,蒼老的臉。
他身子不由得劇震,難道母親已經蒼老到如此了麼?
他細細地瞅著那張臉,是的,那是他的母親,是脖頸上抵著劍,逼迫他離開那個罪惡的家的母親。
郭敖不由得愴然落淚,叫道:“娘!”
他奔過去,扶住了鳳姨。
鳳姨哭道:“孩子,果然是你。娘現在走投無路了,你肯收留娘麼?”
她沒有說謊,她的確已經走投無路。
就在一月前,嚴嵩貪墨之事已然暴露,被處抄家流放之罪。世態炎涼,當年權頃朝野的宰相如今竟無立錐之地,甚至找不到一碗飯吃,隻得沿街乞討。當年的同僚們指指點點,幸災樂禍,有人甚至說起,嚴嵩少年時,就有年相士斷定他餓紋入口,最終將餓死街頭,這個看似不可思議的預言似乎就要實現了,卻沒有任何人同情他們——人們眼中隻有仇恨,鄙視。
嚴府侍妾或被罰沒,或四散逃走,唯有鳳姨還跟在他們兩父子左右。並不是因為有什麼感情,而是她早已習慣了做他們的奴隸,何況如今的她,也實在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然而,嚴嵩父子卻絲毫不曾感念她的忠貞,而是暗自謀算著,將她賣為奴仆,換得一頓飽餐。
就在這時,李清愁托人找到了她。
鳳姨這才想起,原來自己還有這麼一個兒子,早就離家出走、浪跡江湖的世寧,如今就是她唯一的依靠。
於是,李清愁托人將他們接到此地,希望她能用母子之情,將郭敖心中的最後一點良知喚醒。然而此刻的郭敖,是否還能記得鳳姨,記得那份親情?
李清愁心中,也沒有絕對的把握。
月華大盛,流水一般從眾人身上淌過。
鳳姨期待地看著郭敖,心中卻有一些恐懼——他的變化實在太大,再也不像當年那個承歡膝下的孩子了。
郭敖的目光在她臉上凝注良久,終於笑了,他的聲音也清朗起來:“如何不肯收留?你是我的娘啊,無論走到天涯海角,隻剩下一口飯,我也要娘先吃!”
鳳姨明顯鬆了口氣,撫摸著郭敖的臉:“孩子,你這些年在江湖上漂泊,沒受什麼辛苦吧?”
郭敖道:“沒有什麼辛苦!交了幾個很好的朋友,還做了天下第一大閣的閣主,娘,以後再沒有人能欺負你了。”
鳳姨歎道:“隻要你好好活著,娘就放心了。娘聽說你生了病,可該讓大夫好好看看。”
郭敖大聲道:“我沒有病!不需要看什麼大夫。”
鳳姨見他發怒,登時住聲,畏畏縮縮地看了郭敖一眼,低下了頭。
郭敖看在眼裏,良為不忍,他輕輕道:“娘,你不用為我擔心,等江湖事了,我們找個無人的山林歸隱,我耕田養牛,撫養您終老。”
鳳姨垂淚道:“好,你不肯丟下娘,娘已經很欣慰了。”
郭敖一笑,心下甚感溫暖。無論如何,娘總是肯原諒自己的兒子的。那就趕快了解這一切,和娘親一起歸隱山林吧。
他的笑容忽然凝住,因為他看到了兩個人影。
這兩個人也是他無論如何都忘記不了的!他甚至還清晰地記得他們用鞭子在自己身上烙下的痕跡,那是永生難以忘記的痛。
郭敖冷笑道:“想不到你們兩人還有臉來見我?”
世蕃已不再是那個不可一世的公子了,他畏縮地看了郭敖一眼,強笑道:“六童,哥哥來看你了……”
郭敖怒喝道:“住嘴!你是誰的哥哥?我跟你仇深似海,今日看你還能以娘要挾我麼?”
劍光倏閃,化作一道蓬勃的亮光,濺射到世蕃的身前!世蕃雖然也學過武功,但跟郭敖相比,卻是天差地遠,不由一聲尖叫:“別殺我!”
鳳姨一把將郭敖的手拖住,哀求道:“六童,今日我們娘倆相會,乃是天大的喜事,就……就放了他吧。”
郭敖胸口起伏,道:“娘說的有理,我就放了他。但這個老奸賊……”
他的劍再度抬起,厲聲道:“嚴嵩!你這個老奸賊,禍亂天下,霸占我娘,今日落到我手下,卻是無論如何都放不過你!我郭敖做了不少錯事,就殺了你,贖回一些罪孽!”
他鋼牙緊咬,對此人痛惡到了極點,這一劍刺出,再也不留半點情麵!
嚴嵩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道:“人到難處,果然連親子都絕情。你刺吧,但你就算殺了我,也仍然是我的兒子!”
郭敖狂笑道:“我的父親是大俠於長空,看來你這老賊還不知道!”
嚴嵩臉上變色,郭敖的劍刺到了他的胸前。突然,他的手被狠狠撞了一下,郭敖猛然轉頭,就見鳳姨使勁抱住他的手,竟似無論如何都不肯放一般。
郭敖臉上閃過一陣驚訝:“娘,你為何不讓我殺這老賊?”
鳳姨不敢看他,低聲道:“你不要多問了,娘不想在此多呆,我們快走吧!”
郭敖心下疑竇大起,他知道娘對這老賊恨之入骨,絕無感情可言,那又為何護著老賊呢?他看著嚴嵩,隻覺心中越來越憎惡,似乎這老賊就是他所受一切苦的來源,冷笑道:“我殺了這老賊就走,很快的!”
劍光猛起,插入了嚴嵩的身體。鳳姨不知從哪裏衝出的一股力氣,猛然使勁撞向郭敖,竟將他撞得踉蹌後退。郭敖大感意外,叫道:“娘!”
鳳姨披頭散發,嘶聲哭道:“孩子,難道你還不明白麼,娘不能讓你背上一世的罵名啊!”
郭敖笑道:“殺了這老賊,天下人隻會覺得快意,隻會說我大義滅親,怎會罵我呢?他又不是我親爹!”
鳳姨臉上顯出濃濃的悲傷,身子劇烈地抖動起來,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
郭敖臉色逐漸變了,他忍不住抓住鳳姨的雙臂:“娘,他不是我的親爹的,是不是?”
鳳姨的淚水終於流出:“孩子,他就是你的親爹啊!”
郭敖大叫道:“不!我的爹是於長空!”
鳳姨低聲哭道:“那是我騙你的,也是騙他的!他當年離開時,我未有有孕,卻為了能讓他回來看我,編造了那個謊言。後來他果真找上門來,我也隻好隱瞞到底,暗中也希望他能傳你絕世武功,讓你從此不再受人欺負,我……我都是為你好!”
她霍然抬頭,蒼老的臉上滿是淚痕:“弑殺生父,是會遭天遣的啊!”
天遣!
這不祥的咒語又一次響起,郭敖麵沉如水,一言不發,劍光倏然竄出。
嚴嵩一聲慘叫,一截手指飛出,郭敖咬破自己的手指,鮮血點點滴下,跟嚴嵩的血混合在一起。
他的臉色冰冷得可怕,怔怔地看著那兩股鮮血融合在一起,就宛如親昵的一家人。
一點笑容自郭敖的臉上升起:“原來是為我好……”
他突然狂笑起來,笑得身子打跌,笑得瘋狂地在地上打滾。
突然,他飛身而起,抓住步劍塵,大聲道:“聽到了沒有?我能做上閣主,不是於長空的功勞,他不是我親爹!”
他淒厲地看著步劍塵,狂嘯:“我沒有犯下逆亂之罪,因為於長空不是我的爹,姬雲裳不是我繼母,秋璿也不是我的妹妹!”
郭敖仰望夜空,整個心似乎都要裂為碎屑。於長空,姬雲裳,秋璿,步劍塵,華音閣……原來他們都與他無關啊。
全無關係。
這個念頭宛如巨錘一般敲打在他的心頭,將那些碎屑一起震飛,郭敖頓時如被抽空了靈魂,整個身子都變得輕了起來,仿佛脫出了形體,在暗夜的上空哀哀遊蕩。
全無關係,那麼你所謂的理想,信念,勇氣、擔當呢?
為了這些理想,這些信念,他不惜與天下人為敵,不惜被所有人誤解,不惜背上重重罪名,不惜將自己隔絕在滿屋金玉裏,在寂寞中瑟瑟發抖。
他寂寞,痛苦,但也驕傲著,憧憬著。
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在為了父親的榮譽、為了華音閣的未來、為了武林、為了世人而奮鬥。哪怕受一點誤解又有什麼關係,這不過是實現信念時的挫折罷了。
如今,白發蒼蒼的母親卻用一句話將他的世界粉碎。
原來,這些信念、責任都不是他的。是他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你的事業,威望,成就……卻也不過是一場騙局!
從這一刻,他將一無所有。他將是背負著劍神之名的小醜,他將是剽奪舞陽劍的江湖敗類,他將是無故擾亂了別人秩序的惡棍!
一切都是騙局。
郭敖笑聲拍天動地,卻又漸漸消沉下去,他低著頭,喃喃道:“為什麼……為什麼總是要騙我?為什麼害我還不夠,還要揉碎我的心呢……”
鳳姨猶豫著走過去,她有些害怕此時的郭敖,但這畢竟是她的兒子,是她此後的依靠。她想將郭敖拉起來:“孩子,我們走吧……”
她的笑容忽然梗住,郭敖倏然抬頭,他的雙眸中閃耀著無邊的紅光,已經看不到眼白,那紅光充斥了整個眼珠,仿佛是地獄的熱火,又仿佛是神佛的慈光。
鳳姨身子劇烈顫動著,終於靜靜地垂下了首。
郭敖柔聲道:“娘,你還記得這首兒歌麼?你告訴我,痛的時候,唱一下,就不會痛了……”
輕柔的歌聲慢慢響起,他扶著鳳姨,將她摟在自己的懷裏,大顆的淚滴紛紛落下,將鳳姨消瘦,蒼白的身軀染滿。
歌聲紛紛飛舞,卷滿整個蒼涼的夜色。
唱一下,就不會痛了……
可是我現在,好痛,好痛……娘,你又在騙我了。
郭敖慘然一笑,身子騰起,宛如夜空翔舞的惡魔,穿過無盡的虛空。
嚴嵩與世蕃臉上忽然閃過了一絲痛楚,他們的身形再也不會動了。兩股鮮血破空濺起,在沉沉的夜色中盛開了兩朵傷花。
李清愁不由發出一聲厲嘯,心骨俱裂,他沒想到,自己千辛萬苦,為郭敖尋回了母親,卻是這般結局。
弑父殺母的罪過,足以另任何一個人墮入地獄,永不超生。
難道他已注定,要淪入魔道麼?
夜空無言。
歌聲若有若無,卻又淒豔哀婉,宛如一個孩子絕望的啼哭。在深深的夜色中,流曳出無盡的哀傷。郭敖身形追逐著那點哀傷,飛快地劃過夜色殘留的痕跡。
十八位正道高手臉上忽然也露出了傷心之色,他們的心,已被郭敖一爪掏空!緊接著,天羅教黑衣人的血,濺到了他們臉上。他們與他們的敵人死在了一起。
隻有郭敖還在翔舞著,飛翔永無盡頭的黑暗。
歌聲繚繞,隻有死亡,才能平複那覆滅的傷痛。
世人盡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