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硝煙彌漫。
宇文宣一襲紅衣勝火,烏發如瀑,踏著縫隙中浸滿了鮮血的青石板,伴著遠處傳來的喊殺聲與金石相擊的刀劍聲,扶著一個青衣宮婢的手,迤邐而行。
她穠豔逼人的臉上一絲表情也無,一絲人氣也無,聲音仿佛來自虛空:“已經送他們上路了?”
那婢女微微轉過頭來,點頭示意,隻見她隱入夜色的另外半張臉溝壑密布,密密爬滿了皮肉外翻的黑紅色傷疤,眼球是渾濁的灰色,在夜色中,宛如羅刹惡鬼。
全副武裝的精兵已經將祁國皇宮裏三層外三層圍得鐵通一般,弓弩手整裝待命,保證偌大宮殿任何活物都插翅難飛。
鮮血一層一層浸滿了風,肆意開出妖紅的藤蔓,興奮地舞動著,緩緩地絞殺著這個夜幕中的龐然大物。
四處刀光劍影,鬼影重重,有兩個身影在許多人簇擁之下從夜幕之中慢慢隱現。
身穿青色文官服製身材瘦削的男子眼神四處巡視著,似乎在尋找著什麼人,餘光掃到身邊人,他冷笑一聲,略顯輕浮地開了口:“一舉翦除我大梁心腹大患,全賴張將軍一人之功!將軍如此辛苦為陛下效命,難怪幾位公子對將軍也十分欽佩,真是令我等汗顏哪!”
與他並行,身披甲胄之人麵色巋然不動:“為陛下分憂是我輩分內之事,何來辛苦。倒是霍先生高義,手足至親都能親下殺手,如此鐵麵無私,在下佩服。”
霍修陰陰一笑:“下官資質粗陋,隻知道一臣不事二主罷了,當不得將軍誇讚。”
張廷業本是降將,此話不可謂不誅心,然他聲調不變:“先生自謙了,在下不過一粗人,隻會帶兵打仗罷了,自然比不上先生夙夜侍奉主公在側,盡心盡力,末將自愧不如。”
霍修眯了眯眼,這是在將他比做那些下賤的閹人!不過一想到馬上就能親自將那個人狠狠踩到腳底,霍修隻是冷哼一聲,閉了口不與那粗鄙武夫做口舌之爭,他輕描淡寫地撇過身去,但錦衣之下的雙手卻抖得幾乎握不住玉牌。
那個令天下人無比狂熱的位子與他也曾唾手可得,可如今,他卻隻能屈身在曾經的屬下身前,山呼萬歲,奴顏婢膝。那些老不死的當麵啐他厚顏無恥,幾次麵諫聖上要除了他這等無君無父的小人,他為了活命,甚至……
甚至當著滿朝文武的麵,趴在地上去學狗叫,屈辱之事做盡,方才討得梁王趙毅歡心,坐實了這近臣名分。
無數次他強忍著將舌尖鮮血一口咽下,數十年磅礴的的恨意燒灼著他,這十年,他幾乎夜不能寐,一閉眼,便身處熊熊烈火之中,幾乎使他透不過氣來。
當年譽滿天下的明玉公子,晉王世子淪落到現在的下場,都是因為那個人!那個他做夢都恨不得噬其骨寢其皮的人!
兩人並肩而行,再未多說,一個麵色黑冷似鐵,一個陰鷙淬毒,身邊的人眼觀鼻鼻觀心,無人敢吭一聲。
一時間隻剩下淩亂沙啞的腳步聲,宛如草叢中逡巡的毒蛇,躍躍欲試著要吞噬周邊的一切活物,從遠到近,又從近至遠。直到有人來報“發現祁王蹤跡”,才打破這詭異到膠著的寧靜。
一行人加快腳步,由探馬引路,朝主殿方向走去。
“霍先生,張將軍,二位這是要去哪裏?”
霍修本來加快了腳步,此時乍然聽得這聲,腳下一個踉蹌,險些絆倒在地,身旁親衛連忙上前將他扶住。張廷業上前一步拱手道:“五公子。方才有人稟報,發現祁王蹤跡,末將與霍先生正要前去一探究竟。”
原來來人正是梁王膝下最為受寵的五公子,趙淮。
趙淮生的唇紅齒白,鳳目修鼻,氣質高華,風度翩翩,身披一件華貴的金絲大氅,笑的如沐春風:“二位辛苦,既如此,就請帶路吧,父皇命我多多像二位這樣的肱股之臣請教,還望二位不嫌棄淮見識微淺,不吝賜教。”
他既這樣說,即便像張廷業這樣的冷麵煞神也收斂了一身的氣息,再次拱手:“五公子言重了。”
霍修唇角綻出一個笑,退後半步以示恭敬,眼神卻結了一層冰,生擒祁王可是大功一件,梁王……果真屬意五公子麼!
走到甘露殿之前,張廷業指揮著近百餘弓弩手,以及兩隊整編兵士,嚴絲合縫地將大殿圍了個水泄不通。趙淮早已將主位讓與張廷業,見他布陣不由感歎道:“父皇一直對將軍之能讚不絕口,常對我們兄弟幾人說道得將軍一人強如得這半壁江山。可惜趙淮年少,未曾親眼得見當年庭西軍赫赫威名,真是生平一大憾事。”
張廷業道:“陛下謬讚,末將惶恐。”
他看著麵前橫亙在夜色中仿佛一個巨大怪物一般的甘露殿,年少麼,張廷業心中一陣恍惚,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夜晚,祁王霍重恩中了他精心設下的埋伏,被他聯合四王數十萬大軍包圍在鳳陽,那本是他可以名垂青史的一役。哪知對麵臨陣換將,一夜之間二十萬四王聯軍竟被兩萬祁王殘部打的丟盔棄甲,折損了大半,他後來才知道,帥旗下那個少年,隻有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