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四角的樹形鳳鳥頂燈座已經點上了燭火,伍封和以前一樣捧了一卷書簡斜靠在案幾上,見我進來了,他抬首淡淡地問了一句:“你回來了……”仿佛我隻是剛剛送蔡夫子出門,現在進來陪他讀卷或是說話聊天的。
我在他身前跪坐下來,頷首低聲道:“後日,我就要和趙家的人回晉國了。”
“這麼急,我以為你會想回來多住幾日。”他神情一窒,端坐起身子,想要再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隻是胡亂地把案幾上攤開來的書簡卷了卷堆在一邊。
房間裏一時變得很安靜,我們兩個都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麵對麵坐著。
書房靠南的窗子開了一條縫,風從裏麵嗖嗖地鑽進來,吹熄了案幾上的一點燭火。我站起身默默地關上了窗戶,又取了一截蠟燭把案幾上的跪俑豆型燈點亮。“你當初為什麼要騙我?”我吹熄手上的殘燭,望著那一炷嫋嫋升起的青煙低聲問道。
“因為我沒辦法看著你的臉,告訴你我的決定。”他低垂著眼瞼,睫毛在眼窩下投出半圓形的兩片陰影,顯得他此刻的臉更加蕭索。
“你答應過我,隻要我及笄之前心意不變,就許我永遠留在你身邊。如今我心意未變,你為何食言了?”
“阿拾,我……”
“你不用急著回答我,這些問題我在心裏藏了很久,你先聽我說完。”我往前挪了一步,深深地看進他的眼裏,“你十年前救下我,待我那般好,為的可是有朝一日我能替你拉攏權貴?你說的所有話,做的所有事,為的可是讓我心甘情願地嫁給別人?”
“你便是這樣看我的?”他話音消落的時候,一種幾近絕望的神情映在了他臉上。
“你和叔媯見麵的那一晚,我就坐在梨花樹上……”我一想起當日在樹上聽到的一切,看到的一切,心中陡然升出一團火來,這火燒紅了我的臉,也燒紅了我的眼睛,“從始至終我都是你手心裏的一顆棋子,一顆養了十年卻在最後關頭出了錯的棋子,我不僅讓你前功盡棄,還逼得你把自己心愛的女人送進了公子府,把親生兒子留在邊關受苦。”
“小兒,你是在恨我……”他站起身走到我麵前,雙臂一環將我緊緊地抱在懷裏,哽咽道,“對不起,讓你聽到了那些話……那不是真的,你從來都不是棋子,你是我的一顆心,我承了剜心之痛才決定讓你嫁給公子利,你走了以後這裏便是空的……”
“不要再騙我,不要用好聽的謊言騙我!”我嘶喊著,拳打腳踢,瘋了一般掙出他的懷抱。
“阿拾……”他眼角濡濕一片。
“你說你要給我一個家,你掀掉了我身上的硬殼,拔掉了我的尖刺,可你為什麼不要我了?我如果不是你的阿拾,我又是誰!”我癱坐在地上,把許久以來壓抑在心裏的苦痛一口氣全都傾倒了出來。
他緊緊地抱著我,緊得像是要把我嵌入他的骨頭:“如果恨我讓你覺得好受些,你就恨吧,永遠不要原諒我……”
“告訴我為什麼,告訴我你的原因。”我抽泣著抬起頭來。
他伸手擦幹我的眼淚,脫下外袍披在我身上,輕聲道:“走吧,在你離開秦國之前,我再給你講一個故事……”
我喜歡在屋頂上聽故事的習慣,是從小養成的。
以前每到夏天,雍城就會變成一個大火爐,晚上如果悶在房裏,不到半刻鍾就會膩一身的汗,於是伍封常常帶著我到屋頂乘涼,講天下間正在發生的故事。這些故事對於有心者來說,是秦國收集的各國情報,對一個十歲出頭的女孩來說,卻隻是單純的故事。
伍封講過很多人的故事,魯國的孔丘,齊國的田氏,衛國的南子,吳國的孫武,他甚至還同我講過趙無恤的父輩、祖輩,但惟獨沒有講過他自己。
夜的寂靜籠罩在雍城的上空,月亮躲在雲層後麵幽幽地向大地投射出清冷的光線,深秋的夜晚透著寒意,屋頂上降了露水坐上去有些冰冷,卻恰好緩解了我此刻的燥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