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刹那的震驚中,孛兒諾婭的神智突然清醒了。她想起幾天前,艾吉弓馬雄在短暫的清醒中,曾跑到控製台前非常詭秘地幹著什麼。那時孛兒諾婭立即下意識地關閉了感官和思維,沒有把這個信息傳送給體內的寄生者。一定是他在那時排空了能量!她高興地想:“好,讓怪物和我們同歸於盡吧!”--但另一種意識馬上洶洶而來,淹沒了上麵的念頭。她驚惶地喊:“艾吉弓馬雄,隻有靠救生艙了,快進救生艙!”她艱難地爬行著,鑽進救生艙。處於受控狀態的艾吉弓馬雄非常馴服地跟著她。
救生艙被彈射出來,向前方發送著減速震蕩,但下降速度仍然非常快。在他們身下,宇宙艇化為一道炫目的白光,向著藍星上一片黃色沙漠射去,接著傳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他們乘坐的救生艇隨即也嘯叫著墜人沙海。
孛兒諾婭從休克中醒來,逐漸拚攏自己的神智。她感到體內有明顯的變化:五個搏動點停止了搏動,自己的大腦海也十分清晰。當然,她不會奢望那些可怕的寄生者會就此死去,但顯然它們在降落的強烈衝擊中暫時休克了,放鬆了對宿主的意識控製。
艾吉弓馬雄沒有醒來,他體內的搏動點也處於靜止狀態。孛兒諾婭知道自己該迅速采取行動--在寄生者醒來之前。她從救生艙中取出蛋形激光器,緩緩舉起,對準了艾吉弓馬雄,卻遲遲不能下手。畢竟,艾吉弓馬雄是她的愛人,是陪她走過三千五百年的男人。另外,她不敢保證激光器能把艾吉弓馬雄(尤其是自己)的每個細胞都殺死。但是隻要留下一個細胞,寄生者就會卷土重來……
就在這時她聽見了轟鳴聲,看見夜空中的亮光,無疑這是藍星人來了,他們已經發現了外星來客。現在,趁自己還清醒,應該首先尋求藍星人的幫助。她穿好太空服,走出救生艙,把艙門關好,縱躍到附近最高的沙丘上,向夜空中打了信號。很快,一架飛行裝置轟鳴著落到麵前。一高一矮兩個人首先跳下,向她走來。無疑,這就是鍍金鋁盤上鐫刻著的兩性生物,他們的目光充滿了理性和友善。
……
凶猛的火焰燒盡了艾吉弓馬雄的遺體和寄生怪物,孛兒諾婭喃喃地說:“好的,現在該輪到我了。”
但就在這一刻,她的意識中忽然有了強烈的震顫。她恐懼地想:晚了,寄生者醒過來了。寄生者的意識逐漸漫開,驅使她舉起激光器,凶惡地對準藍星的人群。就在死光發出的刹那,她殘存的主體意識作了最後的掙紮,把射出的死光轉向了直升機。直升機轟然爆炸,已被重新控製的孛兒諾婭敏捷地逃走了,藍星人密密的火網在她身後飛舞。
第二天,在精絕國佛塔的地穴中,五隻六足生物從她體內鑽出來,一口口撕吃了她的身體,它們旋即被及時趕到的藍星人燒死。但這些已是她的身後之事了。
在成都至重慶的高速公路上,我坐在空調大巴裏匆匆看完了兒子的手稿。兒子自鳴得意地說:爸爸,我的構思還說得通吧?”
我思索片刻,坦率地說:“文筆不錯,但情節發展過於倉促。不過這不是主要的,關鍵是你的構思並沒有完全解開鄺先生的死結。比如說,按你的假設,寄生生物是全智能拷貝的,它們的嬰兒能控製宿主的意識,但為什麼它們出生後反而變傻了?麵對人類的殺戮卻絲毫不知道逃避?”
兒子尷尬地搔搔頭,說:“對,這是一個漏洞。”
前邊的旅客聽見我們的談話,回過頭驚奇地盯著我們這對莫名其妙的父子。我拍拍兒子的頭頂說:“兒子,我不喜歡你關於寄生生物的設定,它多少有些牽強。我不相信進入高級文明的生物會如此殘忍血腥。我不是說完全不可能,但我的直覺就是不願相信。”
兒子搖著頭打算反駁,我截斷他的話頭說:“我也有了一個構思,一種新的詮釋,是在鄺先生和我的構思基礎上產生的。我把它寫出來,你看完後再說吧。”
三
……孛兒諾婭和艾吉弓馬雄在臥室中纏綿時,控製室的警告鈴聲刺耳地響了。能量告罄,能量告罄。剩餘的能量勉強可供宇宙艇在抵達藍星時修正航向,已經不能保證安全降落了。
兩人都沒說話,他們早就知道了這個結果,在邂逅瑪瑪亞飛船時就知道了。隻是……這個結果太殘酷了。他們已在太空中漫遊了三千五百年,總算找到了一個有文明種族的星球,找到一個落腳之地,卻忽然得知,死神已預先趕到那兒等著他們了。
孛兒諾婭歎息道:“那麼,隻能使用救生艙了。”
“對,但救生艙不是為這樣的極端情況設計的。在這種情況下使用,乘客存活的機會隻有十分之一。”
孛兒諾婭微微一笑:“你忘了我們是兩個人,這能使那個分數變成五分之一。”
艾吉弓馬雄歎道:“可惜在三千五百年的航程中,我們沒有生下幾個兒女,這會使那個比率再提高一些。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孛兒諾婭溫柔地安慰他:“沒有生孩子我一點也不後悔。我們無權把孩子們放到這樣嚴酷的環境中,讓他們受苦受難。”
艾吉弓馬雄粗暴地說:“應該後悔!隻要他們能夠活下去,承受什麼樣的苦難也是值得的,那才是對他們的真愛!”
那晚他們心情鬱悶,沒有再說話,徹夜焦慮不寧。第二天早上,孛兒諾婭震驚地發現,自己腹上的明黃色性征帶在一夜之間消退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跡--這正是一種凶惡絕症的典型病狀!她沒有告訴艾吉弓馬雄,隻是苦笑著問自己:災難總要結伴而行麼?
幾天之後,後續症狀出現了,她的腕足前端的性器官也迅速消失。這些天,艾吉弓馬雄一直用冷靜的古怪目光斜睨著她,現在她明白了這種注視的含意:恐怕艾吉弓馬雄也患了同樣的病。她衝動地抓住艾吉弓馬雄的腕足仔細觀看,果然,他的性器官也完全消失了。孛兒諾婭喃喃地說:
“性別退化症?是那種神秘可怕的性別退化症?”
艾吉弓馬雄平靜地說:“是的。”
“我們馬上就會變成沒有情欲、沒有性愛、幹癟萎頓的中性人,很快就要慘死?”
“對。”
孛兒諾婭苦澀地說:“命運為什麼要對我們施予兩重懲罰呢?”
艾吉弓馬雄笑了:“不,不是懲罰,是獎勵。要知道,責晶人的遠祖是交替采用有性和無性兩種生殖方式:食物充足時用有性生殖,食物匱乏、環境惡化時,迅速轉入無性繁殖,用體細胞很快孕育出四到六個嬰兒。這種六足小精靈生命力極強,容易適應各種災難環境。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這種極其有效的生殖方式幫助責晶人進入文明社會。但此後,在優裕的生活條件下,無性生殖方式慢慢消退了,變成一種數十萬年前的遙遠回憶。隻有極個別人偶爾有這種返祖行為,以至於它被看成病態。”他由衷地讚歎道,“你看,基因比我們更強大,更聰明。在外界壓力下,它已經自動做了選擇。”
孛兒諾婭仔細打量著兩人的身體。沒錯,兩人身上那些令對方怦然心動的性別特征已經完全消失,他們的身體在逐漸幹癟。她仍然愛艾吉弓馬雄,但這種“愛”已經沒有了情欲,沒有了那種令人顫栗的火花。她淒然說:“好,聽從基因之神的安排吧。艾雄,最難的是你,你怎樣才能完成從父親到母親的心理轉變?”
艾吉弓馬雄爽快地笑了:“沒關係,基因之神會幫助我們的。”
他說得不錯,十五天後,他腹中的五個胎兒首先開始搏動,悄悄吞食著它們周圍的血肉。艾吉弓馬雄總是輕柔地撫摸著它們,完全是一個稱職的母親。
在進入藍星的大氣層前,他們轉移到救生艙。這時,艾吉弓馬雄的第一個孩子出世了。首先是肚皮上鼓起一個圓包,圓包急速跳動著,然後“噗哧”一聲,一個小小的尖腦袋頂了出來,兩隻小眼睛骨碌碌轉了幾圈,隨後六隻細腿用力扒拉著,從那個小洞裏掙紮出來。小家夥在原地轉了兩圈,向這個世界行了見麵禮,就返回傷口,不客氣地大吃大嚼起來。
尖銳的疼痛從肚腹處射向腦中樞,同時伴隨著強烈的快感。如果此後和藍星人建立了交流,他們就會知道,這和藍星女人新婚之夜的感覺,和她們第一次被嬰兒咬住母乳的感受是一樣的。艾吉弓馬雄已經十分虛弱,仍勉強抬起頭看著小吃客,欣喜地喃喃說:“貪吃的小東西,得給你的弟妹們留一些呀。”
這種六足小怪物與普通責晶人很少相似之處,所以孛兒諾婭幾乎難以接受它們。但幾十億年的基因更強大,它喚醒了孛兒諾婭身體深處的本能,迸射出強烈的母愛。小東西吃得十分愜意,孛兒諾婭忍不住輕輕摸摸它。小東西立即回頭,咬住了她的腕足足尖,但隨即又吐出來,很有禮貌地叫了兩聲,又回頭大吃大嚼。
艾吉弓馬雄自豪地說:“你看,它已經會認人了,它隻吃自己親代的血肉。”
艾吉弓馬雄的四個孩子陸續鑽出來,在血泊中鬧鬧嚷嚷,隻有最後一個尚在一團髒器中掙紮著。孛兒諾婭覺得自己的胎兒也被它們催促著,努力用小腦袋戳著自己的肚皮,她感到十分欣喜。
救生艙被彈射出來,宇宙艇化為一道白光射向沙海,傳來震耳的爆炸聲,然後劇烈地震蕩……
……艾吉弓馬雄和五個兒子在藍星人的武器下,刹那間化為灰燼,這場血腥的屠殺使孛兒諾婭驚呆了。剛才與藍星人甫一見麵,她就感受到這個低級文明的尚武精神。但她相信這種尚武精神隻是蒙昧時代的殘餘,因為他們的目光中分明充滿了理性和友善,完全可以信賴。在沙丘頂上,她一直羨慕地打量著高個的雄性生物和低個的雌性生物,他們分明是鍍金鋁盤上那幅圖畫的模特兒。雄性臉型周正,線條剛勁;雌性長發飄拂,曲線玲瓏。他們身上充滿了陽剛和陰柔之美,這種神韻是畫上無法表傳的。在這一刹那,她欣慰地想,把艾吉弓馬雄和自己的後代托付給他們,可以放心了。
但隨後就是毫無先兆、毫無邏輯的大屠殺!最不能容忍的是,他們屠殺的目標甚至不是對準艾吉弓馬雄,而是對準了五個懵懵懂懂、毫無心機的孩子!這五個剛出生的嬰兒正在快樂地領受第一頓聖餐,基因之神賜予的第一頓聖餐。當客人來臨時,善良的孩子們甚至中斷聖餐表示歡迎,但得到的卻是野蠻人的屠殺!
怒火熊熊,她舉起激光器對準這些殘忍嗜殺的野蠻人……但責晶人的道德約束比怒火更強大,在最後一刻,她迫使腕足把死光轉向直升機。隨著轟然的爆炸聲,她敏捷地逃走了……
兒子不滿地嚷道:“爸爸,你的構思更糟!太血腥,太荒誕!你哪是寫科幻呀,純粹是黑色恐怖小說。”
“真的嗎?你要知道……”
兒子打斷我的話:“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進化論不責備殘忍,隻要它對本種族的繁衍有利。我知道公獅有殺嬰行為,母蠍子在交配後常常吃掉公蠍,蜾贏拿可憐的螟蛉幼兒當食物……但像你說的,子代吃掉父母的身體,還是太荒誕了。爸爸,你能想象我一生下來就把媽媽吃掉嗎?”
我笑笑,沒有吭聲。
從重慶坐江船順流而下,兒子被我才買的幾本書迷住了,幾乎無暇觀賞兩岸的美景。到達夔門時,兒子走到船尾,靠在我的身邊,低聲說:“爸爸,我知道你的構思是從哪兒來的,它也有生物學依據。”
我微笑道:“是嗎?你也看了那本書?”
“嗯,美國生物學家、科學史學家斯蒂芬傑古爾德的《自達爾文以來--自然史沉思錄》,真是一本好書,隻是在這本書中,生物‘有性無性’與環境優劣的對應關係正好與你構思中寫的相反。”
……看一下癭蚊的例子。如果我們濫用人類的社會準則去評判癭蚊,就會對這種小飛蟲的行為方式施予錯誤的愛憎。
癭蚊有兩種生活途徑。在正常情況下,癭蚊從卵中孵出,經曆正常的蛹和蛹蛻階段,變態為有性生殖飛蟲。但在惡劣的環境中,癭蚊不經過雄性的授精,由雌性通過孤雌生殖繁育後代。癭蚊的孤雌生殖十分奇特,後代在母親的體內發育,但並不包在起保護作用的生殖腔裏,而是直接長在母體的組織內。癭蚊的母體不(通過某種管道)向幼兒提供營養,為了生長,幼兒在母親體內直接蠶食母體。幾天之後,幼蟲出生了,留下的卻是它們唯一親體的一個遺骸,一個幾丁質的外殼。而不到兩天,這些幼蟲又生育了新的後代,並“心甘情願”地被後代所吞食。
癭蚊寄居在蘑菇中,並以蘑菇為食。先由那些由有性生殖生育的、能夠飛行的癭蚊發現新的蘑菇,然後,癭蚊一旦生活在食物豐富的環境中,就開始了無性生殖。隻要食物沒有匱乏,這種孤雌生殖就一直持續下去,可以連續繁衍二百五十代,可以達到每平方英尺兩萬隻可生殖幼蟲的密度。等到食物開始減少,就發育出雄性後代和兼有雄性和雌性的後代。假如雌性幼蟲也不能得到充分的食物,就變成正常的飛蟲。
另一種複雜甲蟲也進化出具有可怕變異的類似係統。這些甲蟲的雌性通過孤雌生殖生出單一為雄性的後代,雄性幼蟲附在母體的表皮上,然後將頭插進母親體內並蠶食之。母親因至愛而獻出軀體和生命。當然,說這種繁殖方式“可怕”,隻是人類的偏見。不妨設想一下,如果恰是這些生物進化出了地球的文明,那麼癭蚊或甲蟲詩人一定為“子食母體”寫出了無數溫情的詩篇!
進化論認為,生物對環境的適應中,很重要的一環是對生殖活動的能量投入。對這種能量投入的調節叫做“生命史策略”。當麵對惡劣環境時,生殖不啻為最後的賭注。
在那之後,兒子反常地沉默著。夜幕沉沉,兩岸山色空蒙。前方拉響了汽笛,一艘江輪交錯而過。兒子憑欄眺望夜色,探照燈掃過時,我看見了他眼角晶瑩的淚光。
“爸爸,我一直在想著那個可憐的外星人。”兒子苦澀地說,“她藏在精絕國的佛塔下,麵對無法溝通的異星文明。她死了,留下五個毫無防禦能力的孩子。當時,她該是怎樣一種悲涼的心境呀!”
我說,不要太難過,這隻是對真實世界的一種詮釋,而且僅僅是一種。兒子煩悶地說:“但願它隻是構思或詮釋,可是,如果它真的是事實呢?”
孛兒諾婭掙紮著起身,用蛋形激光器割開了太空衣,五個小家夥都已經破殼而出了。它們的生命力確實強悍,立即適應了藍星上含氧量過高的大氣。它們歡快地叫著,在她的殘軀上爬上爬下,而且個個都有一副好胃口。
在初為人母的愉悅中,孛兒諾婭的怒火已經平息了,不再仇恨那些行事殘暴的藍星人。現在,她仍相信他們是理性的、友善的。至於他們為什麼突然大開殺戒,這中間一定有可怕的誤會,但她已經沒有精力去深究了。她隻是感到可悲,三千五百年的跋涉,三千五百年的期望啊。
更為可悲的是這五個懵懂幼兒。它們能不能逃脫藍星人的追殺?能不能逃出眼前的沙漠地獄?--即使能夠逃脫,在失去了文明的浸潤和延續之後,它們能有什麼樣的未來?是退化成一種強悍的獸類,還是憑借強大的“本底智力”逐漸衝出混沌,建立一種全新的X文明?這種X文明和責晶星文明有直接的血緣關係,但肯定不會有絲毫的共同之處。當責晶人的第二艘宇宙艇來到這兒時,但願“父子文明”之間不要重演這幕悲劇。
她的神智漸漸喪失,意識混沌中還能品味到孩子們撕吃肌體的痛楚,伴隨著強烈的快感。她祈禱孩子們快點吃完,長得足夠強大,可以逃脫藍星人的追殺。
在金紅色的瑪瑪亞星沉入黑暗時,她已經死了,沒有聽到隨之而來的直升機轟鳴聲。
注:作者在引用古爾德先生的文章時,作了刪節、增添和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