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容陷阱(3 / 3)

“別胡思亂想了,雅倩是你的。別怕,即使我枕的是別人的臂彎,我心裏還是想著阿堅。”

她翻過身又入睡了,我憂傷地看著她的背影,喃喃地說,我倒是寧可你枕著阿堅的胳膊去想別人。

4月15日

錢先生又來作質量回訪,仍是雅倩接待。

他似乎專找我不在家的時機。就在兩天前他還來過電話,是我接的,錢先生隻是問候老太太身體可好,老太太是什麼時候失明的……我立時警覺起來,我怕她在老娘的眼睛上尋找突破口,就既委婉又堅決地說,多謝關心,老娘已七十多歲了,思想又舊,我不想讓她受折騰。

當時錢先生圓滑地轉過話,寒暄幾句就掛了電話,根本沒提家訪的事。晚飯後,我像作賊似的躲著雅倩的目光,我知道自己的肩膀不寬闊,胸膛不挺,肚子有點過早發福……熄燈後,雅倩鑽進我懷裏,慢聲細語地勸我,把軀幹也換了吧。我第一次發火了:

“你縱是不為我,也該為我娘留下一塊血肉呀!”

雅倩捧著我的麵頰輕輕拍著,甜蜜地笑著:

“這兒不是?這才是你身上最重要的部分呀。”她眯著眼,送上醉人的一吻。

6月17日

軀幹已經更換,一百零二萬。最後一塊陣地--頭顱也沒能保住,其實這個結局我早就料到了。與健美絕倫、毫無瑕疵的軀幹四肢相比,我的頭顱即使不算醜陋,也實在太平凡了。

換頭費用是二百零三萬,全身合計四百三十三點四萬。我很為雅倩的犧牲精神所感動,雖然我有億萬家產,但半年之中淨增了四百三十三萬元的開支,我想恐怕今年無力給雅倩買新首飾了。

也許,我的美貌就是她的新首飾。

雅倩拉著我去22世紀賽斯與莫尼公司簽約時,錢先生真誠地感到痛心。他聲調低沉地說:

“我愧見漂亮的宋夫人和宋先生。實際上,從一開始我就應該建議宋先生全軀更換,那樣費用最省,整體協調性最好,隻須花費三百六十萬至三百八十萬即可。但我知道欲速則不達,軀體更換的優越性隻能循序漸進地體會,我公司的銷售計劃不得不受用戶覺悟程度的製約。”

我苦笑道:“錢先生是在與宋先生說話嗎?我是宋堅嗎?”

錢與吾一揮手,堅決地說:

“請你徹底揚棄這種陳腐的觀念。以22世紀的眼光來看,人的本質在於大腦,其他眼、耳、鼻、舌、身隻不過是滿足大腦思維運動的工具或輔助品,就像眼鏡或汽車一樣。你不會認為換一副眼鏡就影響你的自我人格吧。”

我冷冷地說:“既然如此,那軀體的健美與否還有什麼意義?”

錢先生一愣,立即擊掌笑道:“宋先生思維敏捷,語含機鋒,足見還保持著清晰的自我。”

我疲倦地說:“謝謝你的恭維,其實你的思維更敏捷,我自愧不如。”

7月14日

美貌也是一種權勢,我家的風向已經不知不覺改變了。雅情變得十分貞靜嫻淑。

這副軀體確實已完美無瑕,我想如果米開朗琪羅看到我,一定會把大衛的雕像砸碎。

晚上浴罷出來,雅倩癡癡地近乎崇拜地看著我。我惡毒地瞪著她,她覺察了,畏縮地垂下眼瞼。

她色迷迷的目光使我十分憎惡。

我佯笑著問:“雅倩女士是否十分欣賞這副軀體?這個頂替宋堅的漂亮小白臉?”我的話越來越刻毒,“你是否喜歡在宋堅的目光注視下與這個小白臉偷情?”

雅倩顫栗著低下頭,偷偷抹去眼淚。

這個結局她大概始料未及吧。現在我們在美貌上至少是扯平了,她卻比我少了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錢。

夜半醒來,她還在偷偷啜泣。我歎口氣,把她攬過來,雅倩立即趴在我懷裏放聲痛哭起來。

說起來,她除了淺薄虛榮外,算不上是壞女人,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越來越乖戾。如果這副完美的軀體生來就屬於我,而貞靜嫻淑生來就屬於她?……上帝啊!

7月16日

我與老太太的感情十分真摯濃烈,即使雅倩女皇終日頤指氣使時,她也從不敢對老太太有一句不恭之辭。我與母親的感情是一方淨土,不容任何人玷汙。

但現在我最怕與老娘單獨相對,我能感受到老人日甚一日的冷漠。

我知道我是她的兒子,但又算不上她的兒子。我身上隻餘下這一塊大腦與老人有血緣關係了。

今天老太太冷淡地問我:“結婚六年了,為什麼不給我生個孫子?”

可憐的母親。她對兒子的異化已無可奈何下,隻好把母愛寄托在孫輩上。我很羞愧,這幾年隻顧與雅倩燈紅酒綠醉生夢死,把生兒育女完全拋在腦後。下意識中,我是怕懷孕破壞了雅倩的美貌。

對,應該給老娘生個孫子,給老人的晚年一份慰藉,隻是有一個小問題--這個孩子算不算我的兒子,媽的孫子?

神思越來越恍惚。多少天沒記日記了,是一個月,還是一年?我是誰,晚上與雅倩同床共枕的是不是宋堅?

媽,我的的確確是你的兒子呀,為什麼你“看”我時,那樣生疏疑慮?我哭了。我眼中沒有哭,心裏在哭。也可能是我沒有哭,是藏在腦顱裏的那個宋堅在哭。

錢與吾扒在病床邊對我大聲說話,我睜大眼睛茫然四顧,我不知道是否記住了他的話。我聽見雅倩在床後壓抑地抽泣。

“你的大腦灰質有極少見的過敏性,對新腦顱有中毒性反應……絕不是我公司產品質量問題……可以予你換腦。不不,你仍然存在,你的思維將全部移入新大腦,就像舊抽屜裏的東西傾倒在新抽屜……為表示同情,這次思維導流手術我們僅收百分之五十的成本費,計一百二十三萬元……

我感覺到我(我的大腦)被慢慢抬出頭顱,暫放到一個方形容器內。柔軟的機械手仍使我產生(思想的?肌體的?)劇痛,我知道此刻有一個空白的新大腦正緩緩移入我剛才待過的腦顱裏。忽然,我被龍卷風吸起來,通過一個絕對黑暗的喇叭口通道刷刷地流過去。眼前豁然開朗,我知道這是我的新居。千千萬萬個我的碎片(記憶和思想?)熙熙攘攘地亂過一陣,便各自像蜂群散歸六角形的蜂巢。

10月20日

神智已複清醒,雅倩笑嘻嘻地告訴我今天是10月20號。媽來過,我們僅冷漠地互相打了一個招呼。

這會兒錢與吾滿麵笑容地立在我的床前,他身後是一群身著白褂正襟危坐的先生。錢先生親切地說:

“衷心祝賀宋先生康複。為了對思維導流手術有一個絕對客觀公正的評價,我公司特地請來了全國的神經學、心理學泰鬥。現在我來問你一些問題,請給予清晰肯定的回答。好,第一個問題,你是誰?”

我沉默了很久。權威們沉默靜思如老僧入定,錢與吾從容自若地微笑著,像一個老練的節目主持人。

“我是宋堅。”我緩緩地說,“我是億萬家財和一個美女的主人,又是他們的奴仆。現在我是22世紀賽斯與莫尼公司的代號宋堅的一件新產品。”

錢先生滿意地笑了,回頭介紹道:

“這正是宋先生特有的機智與玩世不恭。各位先生請提問題吧。”

我忍住煩躁回答他們的問題。(你多大?)我今年三十六歲,屬鼠。我沒有上大學(為什麼?)因為我太有錢。細想起來,金錢並沒給我帶來什麼幸福。

(你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大概是小學時放風箏比賽了,我自製的知了風箏得了第一名。風箏飛得那麼高遠!藍天白雲是那麼純淨!……還有一件得意事,我輕而易舉地騙了一個叫宋堅的傻蛋,推銷了五百五十六點四萬元貨物,我自己得了百分之七即三十八點九萬元回扣。其實促銷方法再簡單不過--從夫人處迂回進攻,循序漸進。

我忽然頓住!

我騙了一個叫宋堅的傻瓜,那麼我是誰?我自然是宋堅,那麼是我騙了我自己?

我能感到騙了宋堅的得意,又能感到頓悟真情後的憤怒……天哪,這是怎麼回事?

我狂怒異常,瞪著血紅的眼睛,似乎要擇人而噬。縱然我自知已成了一件贗品,但至少我要知道我的正式代碼是什麼!

腦海中濁浪翻滾。幾分鍾後,濁浪漸漸平息,沉澱成涇渭分明的兩層思維--我總算把思路理清了。我當然是宋堅,但在思維導流過程中,因為未知的原因,摻雜了錢與吾的少量伴生思維!

對麵幾位科學泰鬥已覺察到異常,驚懼地麵麵相覷。錢與吾做手勢讓他們鎮靜,他緩緩地走過來,甜蜜地微笑著。我狂怒地想撲過去掐住他的喉嚨,但我的身體似乎被蛇妖的目光催眠了,我的大腦指揮不了身體。

我從牙縫裏嘶嘶地說:“你這個魔鬼!”

錢與吾的微笑凍住了,逐漸轉為獰笑。我從來想不到這位笑彌勒會變得這麼猙獰。他一字一句地低聲說:

“希望宋先生識相一點,按法律規定,人身上人造器官不得超過百分之五十,且大腦不得更換。否則此人不再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宋先生是否希望雅倩女士成為億萬家產的新主人,並帶著家產下嫁一位新的白馬王子?”

我冷笑著,這種威脅對我已無效了。這副皮囊的窮富榮辱甚至生死都與我無關!……但我知道我不會再反抗,那正是我與生俱來的劣根性。

我感到滲入骨髓的疲倦。

錢先生又笑了,笑得十分和藹,一副長者之風。他誠懇地說:

“當然我們不會這樣做。我們有自己的職業道德,我和這幾位先生會終生為你保守秘密。宋先生隻需每年支付五十萬元的保密費。”

後排的幾位科學泰鬥又恢複了老僧入定的姿態。

幾分鍾後,錢先生笑容燦爛地宣布,經權威們一致認定,思維導流術質量完全合格。掌聲中,我漠然地與錢先生和幾位科學前輩握手,漠然地挽著雅倩的手臂,在鎂光燈的閃爍中走出22世紀賽斯與莫尼公司,坐上羅爾斯-羅伊斯轎車。一路上雅倩緊偎住我,興致勃勃地嘮叨什麼事,好像是關於更換耳朵的費用。我漠然置之。

我想幾個月後,雅倩也會從頭到腳煥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