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天行道(1 / 3)

萊斯馬丁於上午九點接到《紐約時報》駐Z市記者站的電話,說一個中國人揚言要在MSD公司大樓前自爆,讓他盡快趕到現場。馬丁的記者神經立即興奮起來:這肯定是一條極為轟動的消息!此時馬丁離MSD公司總部隻有10分鍾的路程,他風馳電掣般趕到。數不清的警車嚴密包圍著現場,警燈閃爍著,警員們伏在車後,用手槍瞄準公司大門。還有十幾名狙擊手,手持FN30式狙擊步槍,無指手套裏的食指緊緊扣在扳機上。一個身著淺色風衣的高個子男人顯然是現場指揮,正對著無線電報話器急促地說著什麼,馬丁認出他是聯邦調查局的一級警督泰勒先生。

早到的記者在緊張地抓拍鏡頭,左邊不遠處,一位女主持人--馬丁認出她是CNN的斯考利女士--正對著攝像機做現場報道。她音節急促地說:

“……已確定這名情緒失控者是中國人,名叫吉明,今年46歲,持美國綠卡。妻子和兒子於今年剛剛在聖弗朗西斯科辦了長期居留手續。吉明前天才從中國返回,直接到了本市,20分鍾前他打電話給MSD公司,聲稱他將炸毀公司大樓,作案動機不詳。請看--”攝像機鏡頭在她的示意下搖向公司大門口的一輛汽車,“這就是此人的汽車炸彈,汽車兩側都用紅漆噴有標語,左側是英文,在這個方向上看不見;右側是中文。”她結結巴巴地用漢語念出“替天行道,火燒MSD”幾個音節,又用英文解釋道,“漢語中的‘天’大致相當於英文中的上帝,或大自然,或二者的結合;漢語中的‘道’指自然規律,或符合天意的作法。這副標語不倫不類,因此不排除這名中國男子是一名精神病患者。”

馬丁同斯考利遠遠打了個招呼,努力擠到現場指揮泰勒的旁邊。眼前是MSD公司新建的雙塔形大樓,極為富麗堂皇,雙塔間有螺旋盤繞,這是模擬DNA雙螺旋線的結構。MSD是世界最知名的生物技術公司之一,也是本市財政的支柱。這會兒以公司大門為中心,警員撒成一個巨大的半圓。據這名中國男子聲稱,他自爆使用的炸彈足以毀掉整個大樓,所以警員不敢過分逼近。馬丁把數字相機的望遠鏡頭對準那輛車,調好焦距,從取景框中分辨出,這是一輛半舊的老式福特,銀灰色的車體上用鮮紅的噴漆噴著一行潦草的中國字,馬丁隻能認出最後的MSD三個英文字母。那個中國男子是個中等身材的男人,黑頭發。他站在汽車二十米外,左手持遙控器,右手持擴聲器大聲催促:“快點出來,再過五分鍾我就要起爆啦!”

他是用英語說的,但不是美國式英語,而是很標準的牛津式英語。MSD公司的職員正如蟻群般整齊而迅速地從側門撤出來,出了側門,立即撒腿跑到安全線外。也有幾個人是從正門撤出,這幾位正好都是女士,她們膽怯地斜視著盤踞在門口的汽車和中國男子,側著身子一路小跑,穿著透明絲襪的小腿急速擺動著。那位叫吉明的中國男子倒頗有紳士風度,這會兒特意把遙控器藏到身後,向女士們點頭致意。不過女士們並未受到安撫,當她們急急跑到安全線外時,個個嬌喘籲籲,臉色蒼白。

一位警員用話筒大聲喊話,請吉明先生提出條件,一切都可以商量,但吉明根本不加理睬。五十歲的馬丁已經是采訪老手了,他知道警員的喊話隻是拖延時間。這邊,狙擊手的槍口早就對準了目標,但因為中國男子已事先警告過他的炸彈是“鬆手即炸”,所以警員們不敢開槍。泰勒警督目光陰沉地盯著場內,顯然在等待著什麼。忽然他舉起話機急促地問:“盾牌已經趕到?好,快開進來!”

人群閃開一條路,一輛警車緩緩通過,徑直向吉明開去,泰勒顯然鬆了一口氣,馬丁也把懸著的心放到肚裏。他知道,這種“盾牌97”是前年配置給各市警局的高科技裝置,它可以使方圓八十米之內的無線電信號失靈,使任何爆炸裝置無法起爆。大門口的吉明發現了來車,立即高舉起遙控器威脅道:“立即停下,否則我馬上起爆!”

那輛車似乎因慣性又往前衝了幾米,刷地刹住--此時它早已在八十米的作用區之內了。一位女警員從車內跳下,高舉雙手喊道:“不要衝動,我是來談判的!”

吉明狐疑地瞪著她,嚴令她停在原地,不過除此之外,他並未采取進一步的應急措施。馬丁鄙夷地想,這名中國男子肯定是個“雛兒”,他顯然不知道有關“盾牌97”的情況。這時泰勒警督回頭低聲命令:

“開槍,打左臂!”

一名黑人狙擊手嚼著口香糖,用戴著無指手套的左手比了個OK,然後他稍稍瞄準,自信地扣下扳機。啪!一聲微弱的槍響,吉明一個趔趄,扔掉了遙控器和擴音器,右手捂住手臂。左臂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低垂著,顯然被打斷了。雖然相距這麼遠,馬丁也看到了他慘白的麵容。

周圍的人都看到了這個突然變化。當失去控製的遙控器在地上蹦跳時,多數人都恐懼地閉緊眼睛--但並沒有隨之而來的巨響,大樓安然無恙。幾乎在槍響的同時,十幾名訓練有素的警員一躍而起,從幾個方向朝吉明撲去。吉明隻愣了有半秒鍾,發狂地尖叫一聲,向自己的汽車奔去。泰勒簡短地命令:

“射他的腿!”

又一聲槍響,吉明重重地摔在地上。不過他並不是被槍彈擊倒的,由於左臂已斷,他的奔跑失去了平衡,所以一起步就一頭栽到地上--正好躲過了那顆必中的子彈。隨之,他以46歲不大可能具有的敏捷從地上彈起,搶先趕到汽車旁邊。這時逼近的警員已經擋住了狙擊手的視線,無法開槍了。吉明用右手猛然拉開車門,然後從口袋中掏出一隻打火機打著,向這邊轉過身。幾十架相機和攝像機拍下了這個瞬間,拍下了那張被發狂、絕望、憤怒、淒慘所扭歪了的麵龐,拍下了打火機騰騰跳躍的火苗。泰勒沒有料到這個突變,短促地低呼了一聲。

正向吉明撲去的警員都愣住了,他們奇怪吉明為什麼要使用打火機,莫非遙控起爆的炸彈還裝有導火索不成?但他們離汽車還有三四步遠,無論如何來不及製止了。吉明臉上的肌肉抖動著,從牙縫裏淒厲地罵了一聲。他是用的漢語,在場的人都沒聽明白他說的什麼。後來,一位來自中國台灣的同事為馬丁譯出了攝像機錄下的這句話,那是中國男人慣用的咒罵:

“我操你媽,老子豁上啦!”

吉明把打火機丟到車內,隨之撲倒在地--看來他沒有打算作自殺式的攻擊。車內紅光一閃,隨即竄出凶暴的火舌。警員們迅速撲倒,向後滾去,數秒鍾後一聲巨響,汽車的殘片拋向空中。不過並不是高爆炸藥,而是汽油的爆炸,爆炸的威力不算大,十米之外的公司大門隻有輕微的損傷。

濃煙中,人們看見了吉明的身軀,渾身帶著火苗,在煙霧和火焰中奔跑著,輾轉著,撲倒,再爬起來;爬起來,再撲倒。這個特寫鏡頭似乎持續了很長時間,實際上隻有幾十秒鍾。外圍的消防隊員急忙趕到,把水流打到他身上,熄滅了火焰。四個警察衝過去,把他濕漉漉地按到擔架上,銬上手銬,迅速送往醫院搶救。

粉狀滅火劑很快撲滅了汽車的火焰,圍觀者中幾乎要爆炸的氣氛也隨之鬆弛下來:原來並沒有什麼汽車炸彈!公司員工們虛驚一場,互相擁抱著,開著玩笑,陸續返回大樓。泰勒警督在接受記者采訪,他輕鬆地說,警方事前已斷定這不是汽車炸彈,所以今天的行動隻能算是一場有驚無險的演習。馬丁想起他剛才的失聲驚叫,不禁綻出一絲譏笑。

他在公司員工群中發現了公司副總經理丹尼戴斯。戴斯是MSD公司負責媒體宣傳的,所以這副麵孔在Z市人人皆知。剛才,在緊張地逃難時,他隻是蟻群中的一分子;現在緊張情緒退潮,他的卓爾不群的氣勢就立即顯露出來。戴斯近六十歲,滿頭銀發一絲不亂,穿著裁剪合體的暗格西服。馬丁同他相當熟稔,擠過去打了招呼:

“嗨,你好,丹尼。”

“你好,萊斯。”

馬丁把話筒舉到他麵前,笑著說:“很高興這隻是一場虛驚,關於那名中國男子,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戴斯略為沉吟後說:“你已經知道他的姓名和國籍。他曾是MSD駐中國辦事處的臨時雇員……”

馬丁打斷他:“臨時雇員?我知道他已經辦了綠卡。”

戴斯不大情願地承認:“嗯,是長期的臨時雇員,在本公司工作了七八年。後來他同公司駐中國辦事處的主管人員發生了矛盾,來總部申訴,我們了解了真實情況後沒有支持他。於是他遷怒於公司總部,采取了這種自絕於社會的過激行為。剛才我們都看到他在火焰中的痛苦掙紮,這個場麵很令人同情,對吧,但坦率地說他這是自作自受。他本想扮演殉道者的,最終卻扮演了一個小醜。四十六歲了,再改行幹毛頭小子的事,太老了吧。”他刻薄地說,“對不起,我不得不離開了,我有一些緊迫的公務。”

他同馬丁告別,匆匆走進公司大門。馬丁盯著他的背影冷冷一笑。不,馬丁可不是一個雛兒,他料定這件事的內幕不會如此簡單。剛才那位中國人的表情馬丁看得很清楚,絕望、淒慘、發狂,絕不像一個職業犯罪分子。戴斯是頭老狐狸,在公共場合的發言一向滴水不漏,但今天可能是驚魂未定,他的話中多少露出了那麼一點馬腳。他說吉明“本想扮演殉道者”--這句話就非常耐人尋味。按這句話推測,則那個中國人肯定認為自己的行動是正義的,殉道者嘛,那麼,他對公司采取如此暴烈的行動肯定有其特殊原因。

馬丁在新聞界闖蕩了三十年,素以嗅覺靈敏、行文刻薄著稱。在Z市的上層社會中,他是一個不討人喜歡,又沒人敢招惹的特殊人物。現在,鯊魚(這是他的綽號)又聞見血腥味啦,他決心窮追到底,絕不鬆口,即使案子牽涉到他的親爹也罷。

僅僅一個小時後,他就打聽到:吉明的過激行動和MSD公司的“自殺種子”有關。聽說吉明在行動前曾給地方報社《民眾之聲》寄過一份傳真,但他的聲明在某個環節被無聲無息地吞掉了。

自殺種子--這本身就是一個帶著陰謀氣息的字眼。馬丁相信自己的判斷不會錯。

聖芳濟教會醫院拒絕采訪,說病人病情嚴重,燒傷麵積達百分之八十九,其中三度燒傷達百分之三十七,短時間內脫離不了危險期。馬丁相信醫院說的是實情,不過他還是打通了關節,當天晚上來到病房內。病人躺在無菌帷幕中,渾身纏滿了抗菌紗布。帷幕外有一個黑發中年婦人和一個黑發少年,顯然也是剛剛趕到,正在聽主治醫生介紹病情。那位母親不大通英語,少年邊聽邊為母親翻譯。婦人被這場突然飛來的橫禍擊蒙了,麵色悲苦,神態茫然。少年則用一道冷漠之牆把自己緊緊包住,看來,他既為父親羞愧,又艱難地維持著自尊。

馬丁在上個世紀70年代和90年代去過中國,最長的一次住了半年,所以,他對中國的了解絕不是遠景式的、浮淺的。正如他的一篇文章中所說,他“親耳聽見了這個巨大的社會機器在反向或加速運轉時,所發出的吱吱嘎嘎的磨擦聲”。即使在70年代那個貧困的、到處充斥“藍螞蟻”的中國,他對這個國家也懷著畏懼。想想吧,一個超過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民族!沒有宗教信仰,僅靠民族人文思想維持了5000年的向心力!拿破侖說過,當中國從沉睡中醒來時,一定會令世界顫抖--現在它確實醒了,連哈欠都打過啦。

帷幕中,醫生正從病人未燒傷的大腿內側取皮,隨後將用這些皮膚細胞培育人造皮膚,為病人植皮。馬丁向吉明的妻子和兒子走去,他知道這會兒不是采訪的好時機,不過他仍然遞過自己的記者名片。吉妻木然地接過名片,沒有說話。吉的兒子滿懷戒備地盯著馬丁,搶先回絕道:

“我們什麼也不知道,你別來打擾我媽媽!”

馬丁笑笑,準備施展他的魅力攻勢。這時帷幕中傳來兩聲短促的低呼,母子兩人同時轉過頭,病人是用漢語說的,聲音很清晰:

“上帝!上帝!”

吉妻驚疑地看看兒子。上帝?吉明在喊上帝?丈夫從來就不是虔誠的基督徒,恰恰相反,他一向對所有宗教都調侃不恭。難道他在大限臨近時忽然有了宗教的感悟?但母子兩人沒有時間細想,他們靠近帷幕喊著:

“吉明!”“爸爸!”

病床上,在那個被纏得隻留下七竅的腦袋上,一雙眼睛緩緩睜開了,散視的目光逐漸收攏,聚焦在遠處。吉明沒有看見妻兒,沒有聽見妻兒的喊聲,也沒有看見在病床邊忙碌的醫護。他的嘴唇翕動著,喃喃地重複著四個音節。這次,吉妻和兒子都沒有聽懂,但身旁不懂漢語的醫生卻聽懂了,他是在說: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

哈利路亞!

長著翅膀的小天使們在潔白的雲朵中圍著吉明飛翔,歡快地唱著這支歌。吉明定定神,才看清他是在教堂裏,唱詩班的少男少女們圓張著嘴巴,極虔誠極投入地練唱這首最著名的聖誕頌歌《彌賽亞》:

“哈利路亞!世上的國成了我主基督的國,他要作王,直到永遠永遠。哈利路亞!”

教堂的信徒全部起立肅聽。據說1743年英國國王喬治二世在聽到這首歌時感動得起立聆聽,此後聽眾起立就成了慣例。吉明被這兒的氣氛感動了。這次他從中國回來,專程到MSD公司總部反映有關自殺種子的情況。但今天是星期天,閑暇無事,無意中逛到了教堂裏。唱詩班的少年們滿臉洋溢著聖潔的光輝,不少聽眾眼中汪著淚水。吉明是第一次在教堂這種特殊氛圍中聆聽這首曲子,聆聽它雄渾的旋律、優美的和聲,感受那磅礴的氣勢。他知道這首合唱曲是德國作曲家韓德爾傾全部心血完成的傑作,甚至韓德爾本人在指揮演奏時也因過分激動而與世長辭。隻有在此情此景,吉明才真正體會到那種令韓德爾死亡的宗教氛圍。

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也被淨化了,胸中鼓蕩著聖潔的激情--但這點激情隻維持到出教堂為止。等他看到世俗的風景後,便從剛才的宗教情緒中醒過來。他自嘲地問自己:吉明,你能成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嗎?

他平素的玩世不恭給出答複:扯淡。

他在無神論的中國度過了半生。前半生建立的許多政治信仰如今都淡化了,鏽蝕了,惟獨無神論信仰堅如磐石。因為,和其它一些流行過的政治囈語不同,無神論對宗教的批判是極犀利、極公正的,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愈加堅實。此後他就把教堂中萌發的那點感悟拋在腦後,但他未想到這一幕竟然已經深深烙入他的腦海,在垂死的恍惚中它又出現了。這幅畫在他麵前晃動,唱詩班的少年又變成了帶翅膀的天使,他甚至看到上帝在天國的門口迎接他。上帝須發蓬亂,瘦骨嶙峋,穿著一件苦行僧的褐色麻衣。吉明好笑地、微帶嘲弄地看著上帝:我從未信奉過你,這會兒你來幹什麼?

他忽然發現上帝並不是高鼻深目的猶太人、雅利安人、高加索人……他的白發中摻有黑絲,皮膚是黃土的顏色,粗糙得像老樹的樹皮。表情敦厚,腰背佝僂著,麵龐皺紋縱橫,像一枚風幹的核桃……他分明是不久前見過的那位中原地區的老農嘛,那個頑石一樣固執的老人。

上帝向他走近。在響遏行雲的讚歌聲中,上帝並不快活,他臉上寫著驚愕和痛楚,手裏捧著一把枯幹的麥穗。

枯幹的麥穗!吉明的心髒猛然被震擊,向無限深處跌落。

三年前,吉明到中原某縣的種子管理站,找到了二十多年未見麵的老同學常力鴻。一般來說,中國大陸的農業機關都是比較窮酸的,這個縣種子站尤甚。這天正好趕上下雨,院內又在施工,亂得像一個大豬圈。吉明小心地繞過水坑,仍免不了在鋥亮的皮鞋上濺上泥點。常力鴻的辦公室在二樓,相當簡樸,靠牆立著兩個油漆駁落的文件櫃,櫃頂放一排高高低低的廣口瓶,盛著小麥、玉米等種子。常力鴻正佝僂著腰,與兩位姑娘一起裝訂文件。他抬頭看看客人,盡管吉明已在電話上聯係過,他還是愣了片刻才認出老同學。他趕忙站起來,同客人緊緊握手,不過,沒有原先想象的摟抱、捶打這些親昵動作,衣著的懸殊已經在兩人之間劃了一道無形的鴻溝。

兩個姑娘好奇地打量著兩人,確實,他們之間的反差太強烈了。一個西裝革履,發型精致,膚色保養得相當不錯,肚子也開始發福了;另一個黑瘦枯幹,皮鞋上落了灰塵,鬢邊已經蒼白,麵龐上飽經風霜。姑娘們嘁喳著退出去,屋裏的兩人互相看看,不禁會心地笑了。

午飯是在“老常哥”家裏吃的,屋內家具比較簡單,帶著城鄉結合的味道。常妻是農村婦女,手腳很麻利,她三下五除二地炒了幾個菜,又掂來一瓶賒店大曲。兩杯酒下肚後,兩人又回到了大學歲月。吉明不住口地感謝“老常哥”,說自己能從大學畢業全是老常哥的功勞!常力鴻含笑靜聽,偶爾也插一兩句話。他想吉明說的是實情。在農大四年,這家夥幾乎沒有正正經經上過幾節課,所有時間都用來學英語,或者鑽窟窿打洞地找外國人聊天,一方麵是練口語,一方麵是打探出國門路。那是上個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學校裏學習風氣很濃,尤其是農大,道德上更守舊一些。同學們包括常力鴻都不怎麼欣賞吉明,嫌他的骨頭太輕,嫌他在人生策劃上過於精明--似乎他的唯一人生目的就是出國!不過常力鴻仍然很大度地幫助吉明,讓他抄筆記,抄試卷,幫他好歹拿到了畢業證。

那時吉明的能力畢竟有限,到底沒辦法出國留學。不過,憑著一口流利的英語,畢業兩年後他就開始給外國公司當雇員,跳了幾次槽,拿著幾十倍於常力鴻的工資。也許吉明的路是走對了,也許這種精於算計的人恰恰是時代的弄潮兒?……聽著兩人聊天,外貌木訥實則精明的常妻忽然撂了一句:

“老常哥對你這樣好,這些年也沒見你來過一封信?”

吉明的臉刷地紅了,這事他確實做得不地道。常力鴻忙為他掩飾:“吉明也忙嗬,再說這不已經來了嗎?喝酒喝酒!”

吉明灌了兩杯,才歎口氣說:“嫂子罵得對,應該罵。不過說實在話,這些年我的日子也不好過啊。每天賠盡笑臉,把幾個新加坡的二鬼子當爺敬--MSD駐京辦事處的上層都是美國人和新加坡人。我去年才把綠卡辦妥,明年打算把老婆兒子在美國安頓好。”

“綠卡?聽說你已經入美國籍了嘛。”

吉明半是玩笑半是解氣地說:“不,這輩子不打算當美國人了,就當美國人的爹吧。”他解釋道,這是美國新華人中流傳的笑謔,因為他們大都保留著綠卡,但兒女一般是要入美國籍的。“美國米貴,居大不易。前些天一次感冒花了我一百五十美元。所以持綠卡很有好處的,出入境方便。每次回美國我都大包小包地拎著中國常用藥。”

飯後,常妻收拾起碗筷,兩人開始談正事。常力鴻委婉地說:“你的來意我已經知道了,你是想推銷MSD的小麥良種。不過你知道,小麥種子的地域性較強,國內隻是在解放前後引進過美國、澳大利亞和意大利的麥種,也隻有意大利的阿勃、阿夫等比較適合中原地域。現在我們一般不進口麥種,而是用本省培育的良種,像豫麥18、豫麥35等……”

吉明打斷他的話:“這些我都知道--不知道這些我還能做種子生意?不過這次我推薦的麥種確實不同尋常,它的綽號是‘魔王麥’,因為它幾乎集中了所有小麥的優點:地域適應性廣,耐澇耐旱,落黃好,抗倒伏,抗青幹,在抗病方麵幾乎是全能的,抗條鏽,抗葉鏽,抗稈鏽,抗白粉,僅發現矮化病毒對它有一定威脅……你甭笑。”他認真地說,“你以為我是在賣狗皮膏藥?老兄,不能拿老眼光看新事物,這些年的科技發展太可怕了,簡直就像是神話。我知道畢業後你很努力,還獨力育出了一個新種,推廣了幾千畝,現在已經被淘汰了。對不對?”這幾句話戳到了常力鴻的痛處,他麵色不豫地點點頭,“老兄,這不怪你笨,條件有限嘛。你能采用的仍是老辦法:雜交,選育,一代又一代,跟著老天爺的節拍走,最多再加上南北加代繁殖,但MSD公司早在三十年前就開始使用基因工程辦法。你想要一百種小麥的優良性狀?找出各自的表達基因,再拚接過來就是了。為育出魔王品係,MSD總共投資了近二十億美元,你能和他們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