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阿霓幾乎都緊緊抓著周由的手不放。好像她一鬆手,大哥哥就會像影子一樣消失。周由總是有意識地避開她的目光,那雙清澈的眼睛隨著時間的推移,瞳仁中的顏色逐漸加深、逐漸沉澱,從透明到混沌、從歡快到憂鬱;而到了夜半周由將阿霓父女送到賓館門口分手時,阿霓眼裏已是一片無望的黑暗,沉浮著無可挽回的黯然和悲哀。

她已知道自己是必須走的。周由不忍看她。

離別的時刻終於來臨。在月台上,阿霓不顧一切地回身撲向周由,緊緊抱住他的脖子,親吻他的麵頰。周由費了好大勁,才把哭成淚人的阿霓,從自己身上解開。車終於徐徐啟動,阿霓撲出身來,揮著手說:“大哥哥,你一定要來蘇州看我……大哥哥,你一定要等我……等我……”

她嗚咽著,淚水撲簌簌地擦過車廂,落在一根根緩緩移動的枕木上。

周由望著遠去的列車,一直等到看不見車尾了,他才離開站台。他無法把兩天前站台上那個歡樂的阿霓,同眼前這個悲傷的阿霓疊合,心裏忽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一時他幾乎弄不清自己是在同女兒分別呢,還是同一個小情人分別。他細細回想著和阿霓度過的兩天時光,那小小的光斑在心裏一閃一閃的,像螢火蟲飛過夏夜的天空。他不明白這個小女孩為什麼會對自己有那麼大的穿透力,以至他好像已經把她的痛苦當成了自己的痛苦。無論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阿霓都已在他心上占據了重要的位置。回家的路上他昏昏沉沉,試圖清理自己紛亂的思緒,卻是徒勞。他在路口的一條石階上坐了一會兒,才無精打采地走上樓去。

周由輕輕摟住水虹,吻著吻著,眼睛就濕潤了。他喃喃說:“水虹,我這是怎麼了呢,阿霓走了,我的心也好像被她帶走了。我覺得自己像是提前當了父親,可我實在又不像個父親,這種愛,比父愛更濃烈更複雜些,又比少年的情愛更純真些,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好像快要被撕成兩半了……”

水虹張開手,把手指插到周由濃密的頭發裏,輕輕梳理著。她也還沒有從阿霓匆匆來而複去的失落感中擺脫出來,她也許比周由更思念更憐愛自己的女兒。兩天中,阿霓近在咫尺,而她卻不能和阿霓見麵,哪怕聽一聽她的聲音。她隻是讓周由替代她盡著母親的職責,這越發使她心裏充滿了難以排解的愧疚。周由的率真和誠摯令她深深感動,正因如此,她也更理解周由此刻的心情。

兩個人默默相擁著,很久沒有說話。

水虹一時不知該怎麼安慰周由。她想自己也許該說點兒什麼,也許討論一個周由感興趣的話題,能為周由分擔心裏的煩悶。她娓娓閑聊著,對周由說起,人的感情其實常常處於分裂狀態,回頭看,她以前對老吳的情愛中,也有一些戀父的因素……

“所以我總是想,二十一世紀也許會從此告別極端主義了。”她說。

“極端主義?”周由悻悻地問。

“比如說,你我都是自由的,但這種自由很可能會導致極端。東方的極權主義和西方的極端個人主義,都開始瓦解,以後各個極端的派別都將掉頭回歸,何況是人的感情世界,怎麼會有絕對的界線呢?”

“你以前好像說過,有一種新的學派,信奉平衡主義,就像走獨木橋,必須保持身體的平衡,才不會栽下萬丈深淵……”周由似乎有了一點興趣。

“其實那是一種古老的哲學,就是中國文化中的中庸之道。比如說,一夫一妻製和群婚製,就是兩個極端,在現實中,這兩種製度都不可能真正實行。實際上,無論哪一個國家哪一種法律,民間真正通行的是多元製:一夫一妻、夫妻加情人、同居、試婚……隻要避免血緣和疾病的問題,人在情愛的選擇上,是永遠沒有絕對原則的……”

“但中國的中庸之道是不是太保守了,中庸使中國停滯了千百年。”

“因為中國並沒有嚴格貫徹中庸,統治者用極端的專製集權主義來推行中庸,當然就停滯了。中庸貌似保守其實是非常革命的,它反對一切極端,現代經濟學、環保學、生物學、醫學都證明它的正確性。哪個領域失掉平衡,都要出大問題。”水虹說。

周由抱住了水虹,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連連吻著她說:“不,我不管你讚成什麼主義,我隻想和你在一起,有了你,我寧願放棄自由……我會用世上最純真的愛去愛阿霓的,這將是惟一的一個極端了……”室內沉重壓抑的空氣漸漸散去,他忽然產生了一個錯覺,覺得懷裏的水虹,是一個長大了的阿霓,比阿霓更豐富更迷人。

這一夜,兩個人都異常纏綿。

過了幾天,小畫室漸漸恢複了往日的靜謐和安詳。周由重又開始一心一意地畫水虹的人體。他覺得水虹更美了,他好像已經愛了水虹十幾年,從她十五歲的少女時代就已愛上了她,一直在愛,越愛越深。他和水虹共同釀造的愛酒,已不是新鮮、瘋狂、燦爛的紮啤,而已進入了持久的窖藏期,恒溫的酒窖並不寧靜,那愛的酵母始終在微妙地反應著、無止境地增值,最後成為海底窖藏百年之久的陳年美酒,時間越長愛意越濃越醇。周由的愛依然在泡沫四濺地發酵著,即便偶爾被清純新鮮的葡萄汁所吸引,但是他一旦回到了自己的畫室,他就又重新變成了一個愛的酒徒。

畫室裏終日彌漫著柔情酒意。水虹發現周由作畫時,工夫花在美的內在氣韻上,要比找形找色的時間更多得多。下午中間小歇的時候,她提議喝一杯周由早先珍藏的“人頭馬”,才喝了一小口,臉上就泛起了一層紅暈。她舉著杯子,凝視著畫架,醉眼蒙矓地說:

“……周由,你是怎麼想的,你怎麼把我畫進酒窖裏去了?這些淡黃色的大酒桶做背景真是別有風味。你的愛的感覺真好……你不要把我畫成大醉的樣子,最好是微醉,微醉的女人最迷人、最好喝……親愛的,別畫了,還有明天呢……這幅畫比上一幅還要讓人陶醉,這次是真醉……我的頭有點暈了,我們有滿滿一窖酒呢,一輩子也喝不完……再來一杯,我還想喝……”

水虹說著說著,已是麵若紅酒,全身的肌膚也微微紅酥,透出瑪瑙般的光澤。周由放下畫筆,又倒了兩小杯“人頭馬”。他倆真的進入了微醉狀態,滿窖的酒,突然加快了反應,散發出醇厚的酒香。倆人如癡如醉,水虹用雙手環著周由的脖子,喃喃道:“你說得對,我也不想給你自由了……”

第二天下午,周由到公司去陪老板選畫回來,順便到家裏取回了一些報刊和信件。水虹用剪刀幫他將信封一一剪開,其中有一封本市的平信,信封上沒有落款。水虹好奇地打開信,信極短,她隻看了一眼,信尾的“麗麗”兩個字閃入眼簾。她笑著把信遞給周由,說:“你自己看吧,我可不想侵犯你的隱私權。”

周由接過信,草草溜了一眼,便知道是舒麗寫來的。

周由,我知道你在北京。這次雖然沒有找到你,你的家人也不肯告訴我你的住處,還說你那兒沒安電話。但我下一次一定會找到你的。見信後請一定往深圳給我打電話,有要事相商。我明天就飛回深圳,等我把那邊的房子賣了,再追回一筆欠款,我就可以回到北京長住了,以後我哪兒都不去了,就守著你。你怎麼誤解我都行,隻求你別不理我。我的情況不錯,見麵再詳談,我想告訴你的是:你就會有一套屬於自己的大畫室了。

你的麗麗

周由拿著信,愣了好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