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由有點哭笑不得。阿霓畢竟還是個孩子,一個忽大忽小的孩子。他對她的說服和開導,連他自己聽起來都那麼空洞無力。
阿霓又拿出畫簿,翻到一幅畫說:
“大哥哥你看,這是我的一個夢,我經常做這個夢,我們倆靠在一起畫畫,你看這個落日,多紅啊,把天空和我們倆都燒紅了。你的那幅《紅》,畫麵上是你一個人在晃動,可這幅畫上,是我們兩個人一起晃。爸爸說我這幅畫畫得不好,就像電視圖像出了毛病,模模糊糊的,但我就覺得好,因為在我的感覺中,愛就是那樣模模糊糊的……”
阿霓一幅一幅地向她的大哥哥展示著她的夢幻。周由覺得這些畫越來越眼熟。阿霓畫中展現的夢境,與水虹曾給他描述的幻覺是那麼相像。好像是水虹少女時代的夢幻,都被她的女兒用色彩複製出來了。他下意識地把阿霓攬在懷裏,撫摩著她的頭發,茫然無語……
漸漸地,他覺得自己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股強烈的父愛。一種雖然陌生卻又博大的父愛,像原野上雨後的氤氳般嫋嫋升騰,化作純淨的白雲,懸浮於蒼穹之上。他的心依然漂移回了水虹身邊,水虹像燃燒的太陽,而阿霓隻是一個微弱的光斑。當他暫時接近這座處女火山時,那道巨大的彩虹卻如空中之橋,將他引回他原來的位置。他摟抱著阿霓,她柔軟的身體和滑潤的肌膚、熟悉的發香,一陣陣侵襲著周由的感官。但他心中並沒有摟抱著水虹時那火一般的情欲。他抱著阿霓,像是抱著自己的女兒,一個解不開戀父情結的女孩。現在周由終於可以慢慢辨析自己的情感了。剛才的幻覺和錯亂的感覺迅速退去,漸漸消失。然而,他的心痛卻難以緩解——他無法給予女兒她不惜生命想得到的那種情愛。
出租車在一個通往機場的路邊的飯店停了下來。周由帶阿霓進去,找了一個角落坐下,讓她自己選了幾樣愛吃的菜。
“阿霓,”周由下決心說:“你覺得大哥哥愛你麼?”
“愛的!”阿霓眼裏閃著喜悅而肯定的光彩。“我能感覺到,你的畫和我的畫,意思也是一樣的。”
“不,阿霓,你並沒有看懂我那些畫的意思,這個以後再談。我想說的是,你過去沒有大哥哥,我也沒有小妹妹,我一直很想要一個美麗的小妹妹,我就想當你的大哥哥,我……我會非常愛你的,永遠愛你……”
阿霓似懂非懂地答道:“大哥哥,我知道你愛我,我也愛你,愛極了,比愛爸爸媽媽還要愛,我不想和爸爸住在一起了,以後,我要和你住在一起……”
周由打斷她說:“如果你考到北京來,我每個星期天都帶你去玩兒,好不好?我也想和你一起去爬山、去遊泳,在海邊上、山頂上、樹林裏一塊兒畫畫,隻要你好好學習,那些夢想都會實現的。”
阿霓幸福地微笑著,把頭枕在周由的手背上,長長地舒了口氣。她的眼神開始朦朧,身子也有些搖晃起來。周由看出她已十分疲倦,連續二十幾個小時的旅途顛簸,沒有坐臥鋪,車廂又那麼擁擠,阿霓已經用盡了她最後的力氣。見麵的狂熱和興奮過去以後,阿霓顯然已快堅持不住了。周由遲疑了一會兒,把手包的拉鏈打開了又拉上,終於還是沒有勇氣把他原來和舒麗小姐的合影,拿出來給阿霓看。他原打算用舒麗暫時代替一下他的女友,好讓阿霓從她的夢幻中徹底驚醒過來。但麵對此刻精疲力竭的阿霓,他覺得實施這個計劃有點太殘忍了。
“阿霓,你太累了,還是先吃一點東西,等會兒到了車上,你再睡一會兒。”
“大哥哥,你還沒有回答我呐,”阿霓強打精神問。“大哥哥,你真的會等我麼?等我到大學畢業……”
周由無言以對,隻得含糊其辭地點了點頭,將飯菜塞得滿嘴。
飯後,阿霓迷迷糊糊跟著周由走出了飯店。她一上出租車,親了周由一口,便躺在後排座周由寬闊的懷裏睡了過去。在她自以為得到了大哥哥的再次承諾以後,她終於放心而甜蜜地融入了夢鄉。她到北京來的全部目的,似乎就是為了得到這一句承諾,這個虛無而渺茫的等待,似乎足以支撐她的整個青春歲月。
周由俯身望著倒在他懷裏的阿霓,將她前額的一縷頭發輕輕撩起。她睡得那麼香甜、那麼踏實,雖已困倦至極,但清純的麵龐依然俏麗。周由想起了第一次在小河邊見到她的情形,她就像一顆晶瑩白嫩的奶油葡萄,飽含著透明的汁液。那是周由難以忘卻的一幅圖畫,也是他心裏永遠的珍藏。
出租車急馳著,阿霓的圍巾從脖頸上滑落下來,周由撿起圍巾,重又細心地為她掖上,就像一個慈愛的父親。忽然他覺得像是有一股山葡萄的清香,沁入了心脾,自己好像置身於蔥鬱碧綠的葡萄溝中,身旁是濃密的葡萄藤和山間潺潺的清泉。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幅畫麵——阿霓赤裸著身子在葡萄藤下午睡,大串大串的白葡萄就垂掛在她的頭頂,溪流濺起白色的水花,陽光透過綠葉,斑斑點點地傾灑在她葡萄般透明的身體上。一顆顆金黃色的陽光葡萄,倒映在清泉中,五色斑斕的溪水更加跳躍流動,而畫麵卻異常寧靜,誰也不會去打擾這位純淨的少女……
遐思中的周由,恍恍惚惚地想起了自己三十歲的生命中,曾經曆過的幾次情愛——其中有和舒麗的初戀、和水虹還將繼續熱下去的熱戀。但是,自從春天的蘇州之行後,這一年來,他好像又經曆了一次少男少女的早戀。他細心地體會和品味著這三種不同層次的情愛,竟然嚼出些先前不曾留意過的感覺。
似乎,早戀是一種純真無欲的情感。它雖然短促,但那種朦朦朧朧、似懂非懂的童心,渴望著友愛,清純得像不含雜質、卻又無根無土的水仙。花開得急速而爛漫,凋謝也迅疾無情,但留下的淡淡的幽香,又是那麼讓人留戀和憐愛。熱戀在人的一生中最輝煌也最幸福,它是植根於肥土和陽光下成年的花樹,蓄滿了養料和精氣,一旦開放,鮮豔飽滿、燦爛持久、一載又一載轟轟烈烈。他與水虹的愛,便是攢足了畢生的心血,終於盛開怒放的一株鐵樹,花落花謝,還有豐碩的果實和種籽,永遠地延續著那愛的花朵。而在早戀和熱戀之間的初戀,剛剛初涉人世,情竇初開,性與欲鼓脹蓬勃、蠢蠢萌動,純真已開始混濁,而真正的愛情卻尚未成熟。於是甜蜜的初戀總是危機四伏,嬌嫩的花蕊經不起風雨的襲擊,回頭再看,四散飄零的花瓣上早已殘痕斑斑……
周由回想自己和舒麗的初戀,雖然他曾在舒麗那兒得到過相當亢奮的性愛,但它仍然是這三種戀情中,情愛因素最少的一種。阿霓還不到十五歲,她將來也必然會經曆一個混沌蒙昧、欲大於情的初戀階段。也許在走過人生痛苦的早戀和盲目的初戀之途以後,她才會得到真正的熱戀。周由真希望能再出現一個周由,把早戀、初戀和熱戀三戀合一,將世上最美好的感覺統統一起賦予阿霓,那麼,阿霓就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阿霓在夢囈中喃喃呼喚著周由的名字,周由俯身吻了吻她,輕輕地撫弄著她的頭發,自己亦如沉浸於恍惚的白日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