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第一場雪,在夜裏悄悄降臨。天亮時雪停了,太陽一出來,積雪便開始融化。濕漉漉的柏油街麵又黑又亮。公共汽車、卡車、轎車的車身上,都沾滿了互相濺上的雪水和泥點,像是在過潑水節。久旱的京城郊外的空氣,也終於充滿了潮濕清新的水汽。遠處的菜地麥田上空,升騰起迷蒙的霧氣,遮住了灰藍色的西山山脈。

水虹打開了陽台的門,探出身子,深深吸了口氣。回頭對周由驚喜地叫道:“空氣好濕潤啊,真像江南的早春天氣。”

“一冬也難得有這麼一天。”周由應答著。

“……嗯,我好像聞到了梅雨、茶露、竹霧的清香,大概是從太湖吹過來的。”水虹回身坐到周由的膝上,勾住他的脖子說:“今天我們出去走走吧,我啃了幾天書,頭都痛了,光練健美操也不管用。美麗的囚徒向牢頭申請放風,怎麼樣,肯不肯開恩?”

周由說:“我早想陪你出去散散步了。咱們去頤和園吧,冬天遊夏宮,特別棒吧!我帶你去長堤,小時候我常去那兒畫畫。那兒有橋有水,還有幹葦、枯荷,有一種荒涼的自然之美。長堤仿造西湖的蘇堤而建,完全是南方園林的情調和風韻,這景致從江南嫁到北京,一兩百年過去,她活得越來越滋潤了,怎樣,跟我去會會你的太姑姥姥吧。”

“太好了,我還沒見過嫁給北方旗人的江南女子的模樣呢,這就走。”

“你得化化妝,別忘了帶上那小瓶子,今天我要扮演護花使者了。”

“冬天最容易過,除了半張臉,一點皮肉都不露,沒人會注意我的。”

水虹懶得化妝,但還是嚴嚴實實地穿戴好,絨線帽壓得低低的,圍上圍巾,遮住了大半個臉,最後戴上那副大寬邊眼鏡,架在鼻頭上,樣子很可笑。周由麵前出現了一個相貌平平、略微有些變形的中年婦女。他愣愣地看了水虹一會兒,又從抽屜裏找出一把一尺多長的大改錐,塞到自己的大衣口袋裏。

周由早就給水虹買了一輛半新的女車,兩個人下了樓,騎上車,慢慢向頤和園方向駛去。陽光暖暖的,略有幾絲微風。這是他們倆第一次騎車郊遊,呼吸著郊外新鮮涼濕的空氣,興奮得像一對初戀的中學生。

周由一路上不斷留心著行人對水虹的反應。還好,除了幾個年輕人多看了水虹幾眼,她的裝束並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周由稍稍放了心,但隨即又感到憋悶和窩囊。男人都喜歡帶著漂亮的女友外出炫耀,享受旁人頻頻回頭卻可望而不可即的驕傲,那份感覺好極了。他想起以前帶著舒麗招搖過市的情形,那些小痞子想挑釁又不敢見招的目光,使他尤為得意。一次有個流氓上前招惹舒麗,他一米八二的大個往前一站,一把抓住了那小子的衣領,未等他教訓那家夥,舒麗已經狠狠扇了那人兩個耳光。現在想起來,當時舒麗真有點狐假虎威的意思。他常常從女友騎在車上那份目空一切的傲氣中,感受到自己大男子漢的力量和自信。他不僅有力量得到美,還有力量藐視企圖奪其所愛的不自量力者。每次陪女友外出回來,她們給他的吻都格外燙人。

然而,此時他那份感覺一點也沒有了。不要說自信,就連滿足一下虛榮心的權利也沒有了。他好像不是一個坦蕩有力的男子漢,而是一個偷香竊玉的小毛賊。一股他從未有過的屈辱感從心裏升起,他真想上前摘掉水虹的帽子圍巾和大眼鏡,讓她的美,堂堂正正地亮出來。但他忽又想起了那輛黑暗的冷藏車,心裏一陣發冷,終於忍氣吞聲地把抬起的手又放下了。他緊緊握著車把,不得不咽下這口氣,那團氣壓在丹田,像鉛球一樣沉重,十二條經絡,脈脈不通。

水虹側過臉看他,像是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笑說:“噯,上次我給你講了那麼多可怕的事,今天我再給你講點可笑的事情好不好?”

“你也有可笑的事?快說我聽聽。”

水虹說,十幾年前,老吳第一次帶她去吳家見公婆,公公見了她,竟握著她的手,盯著她看,半天說不出話來。她的臉通紅,心裏誠惶誠恐,公公是個知名人士,德高望重,他不鬆手,她也不便把手抽回,怕傷了公公的麵子。公公就這麼看著她,把她的手都握痛了,弄得全家人都好尷尬。後來,婆婆在他的手背上拍了一下,他才恍然大悟,定定神,連聲說:失禮失禮、失禮失禮……婆婆氣得直罵老頭老糊塗,哪有公公向兒媳說失禮的?

周由大笑。兩個人笑得車把幾乎撞在了一起。水虹說:“你可能覺得奇怪,老吳是吳家的長子,他們家又有那麼大的花園,為什麼吳家不同長子長媳住在一起,反讓我們住在小河邊吳家的另一棟小樓裏呢?”

“那是因為你婆婆擔心,弄不好老頭子還會對你‘失禮’唄。”

“不過,後來我和老吳都喜歡上了那幢小房子。那幢小樓原來是吳家祖上養外室和情人的地方,有許多纏綿悱惻的故事。你看它是不是很女性化、很幽靜也很多情啊?就在那兒我遇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