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糟糕的是,真正美麗的情愛卻不是單方而是雙方的。如果僅僅為了阿霓,水虹覺得自己可以為女兒放棄這一切,重新關閉感情的大門,而把周由送還給她。但那樣做的話,周由怎麼辦呢?難道她能忍心讓周由像那隻絕望的白色大鳥,再一次墜入黑暗的深淵麼?再重複一次更加瘋狂而持久的轟炸麼?她已經太了解周由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了,他是一個需要她悉心調理和愛撫、執拗而又真摯的大孩子。

水虹望著窗外的藍天,覺得自己幻夢成真的天空是那麼溫暖;而腳下的這片現實的陸地又是那樣寒冷。她這隻重擇寒枝棲息的小鳥,就要暫時飛回蘇州去了。她不知道這次降落,是軟著陸還是硬著陸,她會不會墜毀在陸地上呢?

早飯後,她坐在沙發上,靠著周由的肩膀,默默無語。

周由轉過身,捧起她的臉,輕輕吻了一下,詫異地問:

“怎麼了?你今天好像很不舒服?”

水虹搖搖頭。

周由恍然說:“我知道,你不願意走。那更好,就別走了,管它呢。”

水虹喃喃說:“不!要走的!”

“我不讓你走。我不去給你買票了。”

“我不走的話,怎麼能再回來呢?”

“那你為什麼不高興?我看得懂你的眸語,你的眼睛裏有話。”

“那你替我說好了。”

“不,你不是那種喜歡別人替你說話的人。”

水虹站了起來,走到窗邊去,背對著周由,她覺得也許會說得容易些,深秋幹爽的陽光刺痛了她的眼睛,窗下是一片布滿坑窪的空地。

“……謝謝你,周由,你給了我世界上最美好的愛……在我一生中,再不會有第二次了……但我想……我想,我們暫時還是維持這種情人關係吧,我會常來看你的,和你一起住一段時間,讓你畫我……但我……不想……不想那麼快就和你結婚……”

“你在說什麼?”周由從沙發上跳起來。“你說什麼?為什麼?”

“為了阿霓。”水虹平靜下來。“為了你和阿霓。”

“你在說什麼呀?我怎麼一點都聽不懂!”

“你不懂?你應該明白,阿霓始終在愛著你。直到現在。我愛你愛昏了頭,差點忘了自己還是母親。阿霓比你小十五歲,將來她長大了,會比我更有魅力的。至少可以延長你十五年的創作衝動和藝術生命……”水虹一字一句地用力說著。“所以我無權占有你的未來,我隻想好好地愛你幾年,把以後的空白留出來……”

“你瘋了!”周由大聲打斷她。“你以為愛是什麼?你真的以為母愛是高於情愛之上的麼?中國偉大的母親們,幾千年來為子女可以放棄自己的一切,包括愛情、幸福甚至生命,這種犧牲難道還不夠殘酷嗎?你一個九十年代的女人,竟然還會有這樣的念頭,我真為你……為你惋惜。再說,你為什麼不問問我,我是不是也愛上了阿霓呢?”

水虹還從來沒有見到周由如此激動和憤怒。他的大手在空中揮舞著,臉色紫脹,由紅而黑,因氣憤而扭曲的五官漸漸變得一片灰白。水虹有些害怕,她抱住周由,把頭依偎在他的懷裏。

周由用一條胳膊麻木地環繞著她,很久才慢慢平靜下來。他低下頭,用嘴唇吸著她腮上的淚水,柔聲說:“阿霓還是個小姑娘呢,那種朦朧的早戀,過幾年就會慢慢被她自己淡忘的。她誤會了我的關懷,還分不清愛和愛護的區別。你因為怕傷害她而縱容她的感情,結果也許會傷她更深。”

水虹抬起頭望著周由。她覺得周由突然變成了一個深沉而成熟的男子。

周由又說:“你沒來北京的時候,我望著你的照片和阿霓的畫像,眼前常常出現幻覺,好像你們倆是重疊在一起的。阿霓是你的童年,而你是阿霓的未來。那幅《江南霓虹》,就是你們兩人重合的形象,我想以此補償我沒有得到你之前的那些歲月。我喜歡阿霓,但我需要的是一個像你這樣的女人,一個能駕馭我、讓我的肉體和靈魂都能燃燒起來的女人。我愛的隻是你。我相信這種愛一旦得到,就將付出永遠,絕不是年齡和青春就能奪走的。在你以前,我有過許多女友,對於今天的現代女性來說,同她們喜歡的男子上床,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所以我的生活中並不缺少性,我沒有性饑渴,我要的是情、是愛,是超越性愛之上的情愛。也許因為上床太容易了,我反得了情愛饑渴症。每次同女友做愛之後,心裏總是空空蕩蕩的,像一片在風裏飄飛的羽毛,沒著沒落。但自從愛上你以後,我再沒有那種感覺了。這一個星期,大概是我成為男人以來,付出最多消耗最大的日子,但我心裏很充實,渾身漲滿了精力,好像進補一樣,比原來還更結實更有勁了……”

周由抓起水虹的手,拍著自己胸脯和胳膊上的肌肉。水虹被他死死箍得透不過氣,手指滑過他緊繃繃的腹部,不由得含著淚水笑了起來;

“那就再給你三天三夜?行了吧?”

“今天不算……”

“親愛的,還是讓我快去快回吧。回來時,我就完全屬於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