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秋季畫展,周由又獲得了不小的成功。佳評如潮,趨者如鶩。他內心夢幻般的天地、他對愛對美的藝術的狂熱追求、他清亮斑斕流動旋轉的色彩,給畫壇吹來了一股赤道的海風,飽含著負氧離子,使得那些匠氣十足的商品畫黯然失色。周由自己認為,盡管金錢的驅動力貌似強大,但是與愛的火箭式推動相比,隻是煙花爆竹而已。然而周由的判斷卻過於天真,如今像周由這樣的藝術家畢竟太少了,他雖然傲然升空,但是商業繪畫像節日狂歡般的焰火,很快就把他的光彩淹沒了。他的幾位報社的好友氣得大罵他有病,簡直是鬼迷心竅。本來他們指望周由趁勢做局,把自己炒得燙手,再以驚人的高價賣出去幾幅畫,特別是那幅許多家爭購的《江南霓虹》。報紙也可作為頭版新聞報道,為周由製造一個商業性的轟動效應,從此可在高價的檔次上定位。他們一遍遍勸告開導周由,說中國遍地是畫盲,那些有錢購畫的大款、商家、機構,那些起哄炒作的畫商,往往是按畫價的高低來決定對畫家的崇拜和蔑視。而周由這個家夥,竟然在他的全部作品上,都標上了“非賣品”的字樣,豈不是自毀知名度、自貶身價、自絕豐厚的利潤麼?他們不知道周由到底想幹什麼,他那些寶貴的“非賣品”,真讓畫壇的朋友百思不得其解。

雖然在觀眾和周由本人的一再請求下,周由甚至拿出了一筆租展費,使畫展又延長了兩天,但是奇跡卻仍然沒有出現,空蕩蕩的展廳中,水虹高貴而美麗的身影隻是他一次次虛幻的錯覺。其他的幾位畫家都沾了周由的光,他自己不賣畫,卻為他們招徠了買主。於是這幾位畫家收益頗豐。當畫展終於不得不結束時,周由的畫被拆卸下來,原封不動地拉回倉庫。此次畫展最大的成功者,卻成了畫展最大的失敗者。周由的失敗完全在於水虹的缺席。到畫展結束的最後一分鍾,她終究還是沒有來北京,那麼周由幾乎用血和命畫給她一個人的畫,還有什麼用處呢?周由坐在載畫的大卡車上,真想閉著眼睛往後栽下去,讓後麵的車輪子把他碾成一幅最後的作品。

西郊幹燥的風沙,吹疼了他的眼睛。他思念江南的水巷小橋、思念輕柔濕潤的雨霧、思念河邊那幢幽靜的小樓、思念美麗的水虹和可愛的小阿霓。北方也許真的是太寒冷了,冷得簡直像是進入了小冰河期。這麼寒冷的地方大概是不適宜安置水虹的。周由徒勞地忙碌了大半年,這春、夏、秋三季攻勢,不僅未得寸土寸心,反而割地賠款、損兵折將。沉重的挫敗感和失落感,再一次死死地壓在周由的心上。他站在車上迎風呼喊:“水虹,你為什麼不敢愛?不敢愛的人,活著還有什麼勁?可我知道,你是愛我的,你會愛我的啊……”他兩個多月未理的長發在大風中狂舞。周由像一頭在決鬥中慘敗的非洲獅,帶著滿身的傷口,瞪著殺紅了的眼睛,決心再一次衝進決鬥場去。

畫展結束以後不久,周由很快就被畫壇和商界忽視冷落。隻有一些精明而有眼力的收藏家、一些教授和評家,仍在關心注視著周由的藝術發展。一位教授對周由說,還是按自己想走的路子走下去吧,藝術自有不能用市場衡量的價值。但周由對這樣的安慰也置若罔聞。他好像已同社會絕緣,甚至連以前關心他愛護他的人,他也覺得與之無話可說。他越來越孤獨、越來越離群索居,而社會也把他當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先鋒怪獸,隻能敬而遠之。

自從周由兩位漂亮的女友離他而去,他對自己的個人魅力和藝術魅力,實際上已不再那麼自信了。他心痛地感到了這種比愛更強的金磁力,在吸引著越來越實際的女人。難道水虹又是一個拔不出金磁場的美人麼?周由想起了那個叫舒麗的女人,他曾經愛過她,愛了整整五年,舒麗原本是那麼俠肝義膽,她明明愛著周由,但她最後還是遠走高飛了。水虹遲遲不能掙脫她的小家,是不是仍因為無法舍棄她擁有財產的丈夫呢?周由深深地感到絕望,他問自己,他是否真得像許多所謂先鋒的藝術假瘋子們那樣,別再一根兒筋似的搞藝術了,得硬著頭皮去找那些畫商,先小人後君子,掙出一筆能讓他心愛的女人安居樂業的家產,掙出一套不亞於蘇州那幢小樓的公寓,掙出所有她想要的東西,築一個舒適的愛巢,然後再來考慮藝術?再去迎接自己的第二個藝術高峰期?

周由在極度的彷徨中,第一次對所謂的藝術價值發生了懷疑。他想起舒麗臨走前對他說過的話。舒麗說世界上不存在絕對純粹的愛情,愛都是有條件的。當時他固執地拒絕了舒麗想要塑造他改造他的那些“條件”,寧可讓她飛走,也不願放棄藝術去掙錢,但這一次,也許他不能也不該再固執了。他覺得自己為了水虹,什麼都可以犧牲。一個能讓你舍棄一切去追求的女人,必是人一生難求的真愛了。真愛應是在藝術之上的,藝術怎麼能同愛相比呢?他寧可拿出幾年時間,去畫商品畫,去畫那些畫商的命題作文,像如今許多學者一樣被逼良為娼,淪落幾年藝術風塵了?那麼這同舒麗的曲線救愛有什麼區別呢?他惘然地搖了搖頭,漸漸感到自己有點理解舒麗的行為了。

然而周由在內心深處,仍然不願相信水虹是舒麗那樣的女人。否則他又怎麼會愛上水虹的呢?水虹如果是貪戀金錢地位和物質享受的女人,她完全有“資本”扔了老吳,去嫁一個比老吳更有錢的千萬富翁了。水虹就是水虹自己,水虹與他的心靈彼此間似有一條暗河相通。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眼中那如水克火、以柔克剛的寧靜,便已永遠地征服了他。

當遒勁的西北風開始呼嘯之時,周由決定對水虹發動冬季攻勢。他懷著野鵝敢死隊一般的悲壯心緒,準備同那個溫和的太湖情敵決一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