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虹那兩道微微彎曲,眉梢略略上翹的秀眉,使周由深感驚異。他發現這對美麗的眉毛幾乎不像人體通常的毛發,而像是一件精工製作的繡品。前天他剛剛參觀過蘇州的絲綢博物館,蘇繡藝術所追求的那種“平、光、齊、勻、和、順、細、密”八個字,除了“平”以外,全都能在水虹這兩道眉毛上得到體現。她的眉毛不是平描出來的,而是用精巧的繡花針和細若遊絲的絲線,一針一針繡出來的。如果不是水虹在說話時那兩道眉毛隨著她的表情輕輕動了一下,他真覺得自己麵對的定是出於嫘祖之手的絲織藝術品。那眉梢微微一挑,周由的心便像被什麼重重地撩撥了一下,他真想湊近了再看一看,假如能吻一吻它們,那會有什麼樣神奇和美妙的感覺呢?

周由終於壯了壯膽,去碰擊水虹的目光。兩道目光剛一遭遇,周由又像被電閃擊了一下。那雙橄欖形烏亮的眼睛,如一潭湛藍而深邃的碧波,讓周由感覺著美的深不可測。周由的目光幾次都被水虹夢幻一般寧靜迷蒙的眼神擊散,他覺得自己的眼睛已無法聚焦、無法挑戰,甚至無法重新組織起來,去迎接她眼中的盈盈笑意。水虹的眼睛是她的驚人之美中最具個性的部分,他望著她,隻覺得自己幾乎已找不到感覺了。不僅他的目光被擊散被擊穿,連他的心,也像是挨了重重的一擊,忽然有一種熱辣辣麻酥酥的感覺,從他胸口蓬蓬勃勃地躥騰出來。

周由幾乎把筷子都拿倒了,他胡亂地吃著飯,隻能靠說話來迂回她目光的閃擊。他自言自語地說:

“……一般女人化妝,都是為了使自己變得漂亮,沒想到水虹化妝,卻是為了掩蓋她的美,否則,像現在這個樣子走在街上,麻煩就大了……”

老吳點點頭說:“小周,當水虹的丈夫,真咯勿容易呢,十幾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擔心的。你看,我家的房子不小,但是連保姆都不敢請,以前請過一個,沒過多少日子她就被壞人買通了,水虹的行蹤讓人摸得一清二楚。有一次她出去看朋友,半路被三個壞人攔住,旁邊還停著汽車,要不是兩個交通警路過,她恐怕就被人綁架了。出門這件事隻有我和保姆曉得,我隻好當夜就把她回脫了。”

水虹截住老吳的話頭說:“哎呀,勿要說這些嚇人的事情了,小周,快點嚐嚐我燒的蘇州菜。”

阿霓把一勺油爆蝦舀在周由的小碟裏,笑嘻嘻說:“小周叔叔,你不是問我們家為啥全是鐵窗鐵門嗎,爸爸說,家裏有好多好東西,但最好的東西,就是我媽媽和我呀。”

“不僅是好東西,應該說,是真正的無價之寶呢。”周由也笑起來。

“噯,小周啊,你結婚了嗎?”老吳像是無意地問道。

“還沒呢,女朋友倒是有過的……”周由不知為什麼吞吐起來。“其中一個嫁到美國去了,另一個,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那以後就常到蘇州來嘛。”老吳朝周由眨眨眼,像是話裏有話。

“小周叔叔,”阿霓突然插進來說:“等我長大了,你要不要我?”

“別瞎講!”水虹連忙打斷了阿霓。“這又不是演電影過家家。”

“我就問問嘛,我又沒有說現在,我是說以後。”阿霓嬉笑著。

“那也不能這樣問。小周叔叔是大人,你還是個小孩子,他比你大十幾歲呢!”

“那爸爸還比你大十幾歲呢。”

“好了好了,小周你別介意啊。”老吳打著圓場。“現在的小孩,說出話來,都驚天動地的嚇死人,半懂勿懂的,叫人哭笑不得。來來來,大家都到客廳裏坐,喝點茶、談談天,再上樓休息。”

晚飯以後,水虹提醒阿霓應該到自己的房間去做功課,阿霓本是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但想到周由還會在這裏住幾天,對他道了晚安,就一蹦一跳上樓去了。周由和老吳夫婦便在客廳裏閑聊。周由雖是魂不守舍、心不在焉,但斷斷續續的,還是多少聽進去一些,對吳家有了一個大致了解。關於水虹的部分,他聽得一字不漏,知道了水虹的娘家就在這條小巷裏,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如今不幸都已過世。水虹今年還不到三十二歲。她十八歲高中畢業那年,社會上還很亂,許多男人糾纏她,她受不了這種追逐,就嫁給了吳奐雄大夫。老吳比水虹大十一歲,那時已快三十歲了。吳家的社會關係廣泛,吳大夫的父親是蘇州民主黨派的知名人士,也是一位著名的外科醫生。吳奐雄大夫醫學院畢業後,子承父業,幾年後也成為全市有名的一把刀。現在他們住的房子,是“文革”結束後退回的吳家私產,吳老先生至今健在,在溫家岸那邊另有一所花園宅邸。水虹十九歲生了阿霓以後,正趕上恢複高考製度的第二年,老吳讓父母請了保姆照顧孩子,支持她考到上海的一所大學讀藝術史專業。畢業後分配到蘇州一所學院任教,前幾年就評上了講師。

周由聽著,一邊機械木訥地應著。手心一直在出汗,額頭越來越燙。他覺得自己渴極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幹渴。他不停地大口大口喝茶,杯子很快淺下去,水虹便走過來,用那雙白皙細嫩的手,輕輕按著壓力水壺的頂蓋,為他添水。

清水注入杯子時,那水流的姿勢,湍急迫切如流花飛濺。

杯子整個看上去都是翠綠色的,杯沿上漾著一層細細的白茸毛,碧玉似的葉片在水中輕輕沉浮。茶水有一種沁心透肺的香醇,略略有些苦味滑過喉嚨,舌尖上卻慢慢品出了甘甜的滋味。

有一種苦澀而鮮美的滋味,從周由心裏慢慢升上來,又緩緩沉下去。

這天夜裏,周由失眠了。

他在自己二十九歲的畫家生涯中,曾無數次在高原海邊山寨竹樓,大碗大碗地喝過紅茶磚茶烏龍茶,即便是臨睡前喝再濃再醇的茶,他也能安然酣睡。然而,這看似清淡、柔和的太湖碧螺春,如何竟然就不知不覺、點點滴滴地擾亂了他的心思,一杯清茶,便征服了他這個北方漢子?

周由明白自己已經愛上了水虹。

這種愛似乎與以往的每一次都不相同,如此猛烈而又急切。像是有一個火球在他胸膛裏燃燒著,即將爆炸成一團烈焰,先將他自己焚毀,然後再把牆外小河的水燒幹。那麼水虹呢,是同他一起在火光中冉冉升空,還是變成灰燼,隨著太湖輕揚的風,飄向寒冷的北方?

周由失神地睜大了眼,盯著頭頂上厚厚的樓板。水虹此刻就在他的樓上,像懸在空中漂浮的美神,可望而不可即。僅僅一樓之隔,遠似九重天外。如今他已見到了向往已久的夢中情人,然而愛神卻不知雲遊何方。他憎恨這座溫馨的小院,那高高的院牆和厚重的樓板,如同一座堅固而設防的城池,將一尊絕世珍稀的美神囚禁於此。他將如何攻克這座水巷中溫柔的城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