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楊家三老爺還在嗎?”我連忙插嘴問道。
“這個……我不曉得,”他搖了幾下頭。我注意他的眼睛,他雖然掉開臉躲避我的眼光,可是我見到了他一雙眼睛裏的淚水,我知道他沒有對我說真話,他隱瞞了什麼事情。但是我還想用話套出他的真話來。
“楊家大少爺不是在郵政局做事嗎?那麼一家人也應該過得去。這位小少爺還在上學,現在要送子弟上學,也要花一筆大錢!”
“是啊,他們弟兄感情好,小少爺讀書又用功。大少爺很喜歡他兄弟,就是不喜歡他父親。小少爺在學堂裏頭,每回考試,都中頭二三名。”李老漢說著,得意地捏著胡須微笑了,可是眼裏的淚水還沒有幹掉。
“不錯,這個我也看得出來,的確是個好孩子,”我故意稱讚道;“不過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常常跑到這兒來拿花,跟姚家底下人為難呢?他愛花,可以花錢買,又不貴。何必要折別人家的花?”
“黎先生,你不曉得,小少爺心腸好,他折花也不是自家要的。”
“送人,也可以花錢去買!茶花外麵也有賣的,”我接下去說,我看見一線亮光了。
“外頭茶花不多,就是有,也比不上楊家公館裏的!栽了三十多年了,三老爺小的時候,花園裏頭就有茶花。一共兩棵,一紅一白。白的一棵前年給虎少爺砍壞了。現在就剩這一棵紅的。三老爺頂喜歡這棵茶花。他雖說不務正業,可是那回說起賣房子,倒不是三老爺的意思,二老爺同四老爺要拿錢去做生意,一定吵著要賣,大老爺的大少爺不過二十七八歲,沒有結婚,性子暴躁,平日看不起家裏幾個叔叔,也吵著賣房子,說是把家產分幹淨了,他好到外國去讀書,永遠不回省來。三太太的錢給三老爺花光了,也想等到賣了房子,分點錢來過活。大家都要賣,三老爺一個人說不能賣也不中用。當時大家都著急得很,怕日子久了會變卦,所以房價很便宜。得了錢大家一分,三老爺沒有拿到一個錢。”他的嘴又閉上了,一嘴短而濃的白胡須掩蓋了一切。
“他怎麼會沒有拿到一個錢呢?三太太他們分到錢總會拿點給他花。至少他吃飯住房子得花這筆錢,”我驚奇地追問道,我相信他一定對我隱瞞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是,黎先生說的是,”他恭順地答道。
我知道他不會再對我講什麼話了。他大概覺察出來我在向他打聽消息,我在設法探出他心裏的秘密,他便用這個“是”字來封我的嘴。我要是再追問下去,恐怕不但沒有好處,反而會增加他對我的疑懼,還不如就此打住,等到以後有機會再向他探詢罷。
我正在這樣想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人影在門前晃了一下。李老漢馬上站起,臉色全變了,他那張圓圓臉由於驚恐搐動起來,好像他見到什麼他害怕看見的東西似的。
我也吃了一驚。我站起來,走出了大門。我向街中張望。我隻看見一個人的背影:瘦長的身材,粘染塵土的長頭發,和一件滿是油垢快變成烏黑的灰布夾袍。他走得很快,仿佛害怕有人在後麵追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