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2(3 / 3)

史循拿起章秋柳的手來按在自己嘴唇上,沒有回答。

"現在,你的問題,解決了沒有?"

章秋柳又嘲笑似的問,將半個身體挨靠著史循,很伶俐地用食指在他胸口戳了一下。

"可說是已經解決了。"

史循輕聲地回答,同時便將章秋柳攬在懷裏,在她的頸間印了一個吻。像有一團火在他心頭爆炸開來,他立刻覺得全身發熱,他的勇氣漲大到了最高度。他異樣地笑了一笑,很敏捷地放開了章秋柳,就跑到房角的短屏後麵。他在這裏脫了外麵的衣服,再走出來時,章秋柳已經站在窗邊的衣櫥前麵,很驕傲地呈露了瑩潔的身體,但卻是背麵。史循急步向前,在相距二尺許的時候,章秋柳轉過身來,史循突然站住,臉色全變了。他看見了章秋柳的豐腴健康的肉體,同時亦在衣櫥門的鏡子中認識了自己的骨胳似的枯瘠!這可怕的對照驟然將他送進了失望的深淵,他倒退了兩步,便落在最近的沙發裏,頹然把兩手遮掩了臉。

"怎麼?忽然病了麼?"

章秋柳搖著史循的肩膀,很焦灼地問。

史循搖頭,兩手依然遮掩了臉。

忽然他站了起來,定睛看著章秋柳,苦笑了一聲,卻很鎮靜地說:

"適可而止,——哎,秋柳,從前我是極端反對什麼適可而止的,我要求盡興,痛快;結果呢,熱極而冷,跌進了懷疑和悲觀的深坑;但是現在,既然你的旺盛的生活力引導我走出了這深坑,我想,你我之間還是適可而止罷?快樂之杯,留著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罷!"

史循說完,就拿起章秋柳的手來,輕輕吻了一下,轉身就跑出去了。

章秋柳惘然半晌,然後取一件衣服披在身上,也走出房去。

她先到那遊廊上。

清涼的月光照著他們坐過的兩張椅子。萬籟無聲,隻有階下亂草叢中時時傳來了幾聲鏘鏘的蟲鳴。

"史循!"她輕聲喚著。沒有回應。

她在遊廊上徘徊,同時咀嚼著史循剛才那話番。"適可而止!"——她在心裏念著這四個字,可是她想不透為什麼史循的情緒隻在幾分鍾內就起了這樣的變化。

"史循!"她又一次輕聲喚著。依然沒有回應。

她懶懶地再回房去,卻看見桌子上放著一張字條:

秋柳,我已經另外開了一個房間,在樓下。明天再見,祝你晚安!

章秋柳把紙條團皺,扔在痰盂裏,和衣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史循的左肋部忽然劇痛到不可忍耐。自然這是老病,史循自己並不重視,因而章秋柳也頗坦然。但他們到底立即回了上海。史循有一種慣服的藥,在炮台灣是買不到的。

服藥以後,史循的肋痛就減輕了許多。第二天,已經完全好了。章秋柳還有點不放心,打算通知朋友們,把到炮台灣野餐的日期改一下。但是史循不肯。於是他們倆如期赴約。

列車到站時,隻下來很少的幾個旅客。首先是三個不認識的掛斜皮帶的"武裝同誌",然後是龍飛像一隻老鼠似的鑽了出來,他伸長了頸子,隻向遠處張望。徐子材也下來了,也摹仿龍飛的舉動。最後是王仲昭,他看見了站在另一個車廂的車門邊笑著不作聲的章秋柳。

"秋柳,在這裏!"仲昭招呼著,但同時也看見了章秋柳背後的嶄然一新的史循,不由的驚異地喊道:"呀,是你麼?

史循!變了樣了,哈,哈!"

龍飛和徐子材轉過身來,也都笑了。龍飛對章秋柳做一個鬼臉,倒並沒說話。他們五個人會意似的互相看了一眼,便由徐子材當先,走出了車站,到江邊的草地上。

"章小姐,你請我們老遠地跑來,難道茶點也不備麼?"

龍飛再忍不住不說了。

"不忙,自然有呢。可是你的在哪裏?仲昭,你手裏的東西不是龍飛的罷?"

章秋柳很尖利地說,不等任何人的回答,她就翩然跑走了。

仲昭把手裏的東西解開來,這裏有兩瓶酒和幾個荷葉包。徐子材也從破洋服的口袋裏掏出了兩個紙袋。他們四個隨便坐在草地上,徐子材和龍飛就攢住了史循問話。仲昭記起那天章秋柳的神秘的話語,便好像是知道了一切的細情,心裏想道:"戀愛的魔力真不小,能夠把懷疑派的史循也改變過來。"

徐子材不厭求詳地詢問史循自殺時的感覺,幾次把龍飛的已經到了嘴唇邊的話打了回去。

"自殺的經驗,不過如此。我們不談過去,談些現在的事罷。"

後來史循淡淡地說,很想就此結束了這無聊的詢問。

"可不是!老徐,請你讓別人也說幾句話哪。史循,你現在不是懷疑派了?不然,就是小章變成了懷疑派?不管你們什麼派,你和小章是結合了,今天就是你們的結婚式,是不是?"

龍飛好容易得個發言的機會,便急急地說了一大堆。

"我是猜到了幾分,所以帶著酒來賀喜。"

仲昭沒有開過口,此時也插進來說。

"當真麼?史循和小章結婚。那才是奇事中的奇事!"

徐子材不很相信似的說,凝視著史循的剃得光光的下巴。

但史循隻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隨手抓過一瓶酒來,很巧妙地在身旁一塊尖石上敲去了瓶頸,便湊在嘴上喝了一口。他的態度非常老練,又是非常滑稽,王仲昭他們看著都笑起來。

那邊是章秋柳又來了,背後跟一個人,捧著滿滿的一盤,酒,汽水,點心,杯子,什麼都有了。草地上頓時更加熱鬧起來。但似乎大家都忙於吃喝,暫時地沒有話。史循很熱心地喝酒。他的敲去瓶頸的手段成為大家注目的奇跡。徐子材取一瓶汽水,也學著史循的方法在尖石上敲。豁浪一聲,瓶從腹部破了,汽水噴了徐子材一臉。

"你不行。非得喝過五百瓶以上,你是學不會我這把戲的!"

史循的冷峭的聲音從眾人的狂笑中冒出來。

"想不到你還是浪漫派的老同學。"

徐子材拿手帕揩麵孔,幹笑著回答。

"但也是新近才回複了浪漫派的黨籍。章小姐,你們兩個的聯合戰線是怎樣成功的,一定要公開給我們聽聽。不肯麼?

那是——"

"那是——什麼?你說!"章秋柳很鋒利地切斷了龍飛的含著幾分無聊的威脅的話。她看定了龍飛的麵孔,慢慢地又加著說:"我可以告訴每一個人,但一定不喜歡有你在麵前的時候說。"

"不說也不要緊,我仍舊有法子打聽出來。"

"打聽出來的未必可靠呢,也許人家騙騙你;最好的法子還是自己想像一下,發明出一套事實來。"

史循大笑地接著說,又敲去了一個酒瓶頸。

龍飛也淡淡地笑了一聲,露出"何必打趣我"的神氣。"並不是說笑話呢!"仲昭很鄭重地加進來,"關於戀愛的事,永遠不會有正確的自敘傳,反是想像可以摸著真相。我的朋友方先生做了些,有人說他的人物和事實太想像了,以為社會上沒有那樣的人;但是另有些朋友卻抱怨他,說是公開了他們的陰私。有一位雲少爺硬說其中有一位女性便是他們常說起的雲小姐的化身。又有一個朋友更詳細地指出書中某人就是某人,說是要替方先生中人物做一篇索引。如果當真做好了發表出來,真是不得了!"

"我就不相信竟會有那樣的巧合。"徐子材搖著頭說。

"每人喝一杯酒罷。不談聯合戰線!便是這名詞,現在也不時髦了。"

章秋柳站起來說;一口氣喝幹了手裏的一杯。啯啯的聲音陸續起來,接著便是酒杯和酒瓶的磕撞。無條理的談話又開始了,五個人都放開喉嚨嚷著笑著。忽然像樂器斷了弦,五張嘴一齊沉寂了。車站上剛開到一班車,送來了機車頭的脫力似的喘氣。太陽躲進一疊灰色的雲屏,風吹到臉上便覺得涼快了許多。徐子材將腿一伸,躺直在草上,就嗚嗚啞啞地唱起"店主東"來。

"老徐正是英雄潦倒,不下於當年的秦瓊!"

龍飛高聲說,像是嘲笑,又像是感慨;並且也擺出失意英雄醇酒婦人的態度來,撈捕得章秋柳的手腕,便異樣地狂笑了。酒力把他的臉烘得通紅,笑眼擠成了兩條細縫,大有演一幕戀愛悲劇的神氣。章秋柳此時卻是意外地溫和,她使一個反手,拉住了龍飛的臂膊,命令似的說:

"起來罷!你這落魄的英雄不會唱,總該會跳!"

龍飛當真站起來,野馬一般地亂竄亂跳著。史循和仲昭忍不住笑出眼淚來。史循一口氣灌下半瓶酒,搖搖頭也跳了起來,將空瓶擲在江中。但是,腳下忽然一軟,他又蹲了下去,乘勢躺在草上。他覺得胸膈間像有一個東西要跳出來,而喉頭也作怪的發癢。他閉了眼,用力呼吸一下,想嘔出胸間的什麼東西,同時猛嗅得一股似香非香的氣味;他再睜開眼來,卻見章秋柳站在他頭旁,也把空酒瓶向空擲去。他的眉毛被章秋柳的衣緣輕輕地拂著,就從這圓筒形的衣殼中飄來了那股奇味。他看見兩條白腿在這綢質的圍牆裏很伶俐地動著,他心裏一動,伸臂想抱住這撩人的足踝。驟然一陣暈眩擊中了他,似乎地在他身下裂了縫;他努力想翻個身,但沒有成功,腥血已經從他嘴裏噴出來。

仲昭首先發見這意外,隻驚叫了一聲,說不出話來。章秋柳此時剛擲出了第三個空酒瓶,全神注在她的運動上,並沒知道腳邊已經出了事。等到仲昭第二聲驚呼使她低頭一看時,她也像受了一下猛擊似的仆在地上了。

徐子材和龍飛也趕過來,幫著仲昭,亂哄哄地將史循扶起來。章秋柳呆呆地坐在地上,瞪大了一雙眼,似乎在思索;忽然像想通了什麼,她又高聲獰笑了。史循的臉很慘白,卻還安詳,血紅的眼珠向四下裏溜轉。

"秋柳,這裏有沒有醫院?"

仲昭急促地問。

章秋柳搖頭,但突然跳起來向車站方麵飛跑,一麵說:

"我去弄一架汽車來!"

等到章秋柳從旅館裏開了汽車來時,史循的臉色倒好看些了;他始終沒有一句話,也不低吟。當汽車載著他們五個開始回上海的時候,史循的嘴唇動了幾動,似乎有什麼話,但是汽車的聲音太響了,大家都沒有聽明白。

他們五個擠在飛駛的汽車上,一句話也沒有,隻交換了幾次疑問的眼光。仲昭惘然想起了下午張曼青的結婚禮,不禁在心裏自問道:"他們總不至於也有意外罷?然而無常的運命,窺伺在你左右,你敢說一定不會有麼?"

仲昭心裏異常陰暗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