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2(3 / 3)

"算什麼呢!都是氣破肚子的事!哦,小王的病怎樣?"

曹誌方結束著說;看定了床裏的章秋柳,似乎也覺得有什麼異樣了。

"隻是有了孩子,並不是什麼病。"章秋柳回答,一動也不動。

"哼,孩子,又是孩子!常常聽見說你們生孩子!"

曹誌方毫沒來由地謾罵著,同時便走到床邊站定了。

章秋柳隻回答了一個冷笑。她又想起了王詩陶所說的趙赤珠的事;雖然她很稱讚趙赤珠的辦法,但想到時卻也不免心裏有一種嗅著腐魚的氣味似的感覺。她是一個很倔強的人,舊道德觀念很薄弱,貞操的思想尤其沒有,然而有一種不可解釋的自尊心,和極堅固的個人本位主義,所以總覺得趙赤珠的手段是自己太吃虧。

忽然曹誌方異樣地笑了一聲,毫不猶豫地搶前一步,便揭去了章秋柳上身的線毯。章秋柳驚叫起來,本能地疾翻了個身,緊緊地平伏在床上。她的一顆心像是驟然冰凍似的停止了,但立刻又幾乎作痛地劇跳起來;可是再一秒鍾,聽得了曹誌方的十分輕蔑的縱笑聲時,她的心雖然還是那樣劇跳,卻已不是恐怖而是憤怒。

"哈,小章你怕!你這解放的女士!"

曹誌方很侮蔑地嚷著,若無其事地反倒退後一步,又哈哈地縱聲笑了,那態度很像是戲弄一頭貓。

就同回聲似的,章秋柳平跳起來,坦然挺直了身體,和曹誌方麵對麵地看了二三秒鍾,她的眼睛裏灼灼地射出憤怒的紅光,然後用勁地"哼"了一聲,她轉過身去,隨手拿起床沿的單旗袍披在身上。在暗淡的光線下,曹誌方依稀看見兩顆櫻桃一般的小頭和肥白的椎形的座兒,隨著那身體的轉移而輕輕地顫動。他忍不住心裏忽然熱烘烘起來,但他的態度忽而轉為嚴肅了,一種很純正的愛慕的情緒在他眼裏流出來,他命令似的說:

"小章你應該愛我!"

這回是章秋柳很輕蔑地縱聲笑了。她轉過臉來,帶幾分滑稽的意味問道:

"為什麼我應該愛你?"

"因為——因為,不知怎地,我忽然愛你。"

"但是可惜我忽然頂不愛你。"

"你不愛,也不打緊。然而我們還是應該結合在一處。"

"為什麼呢?"

"不為別的,就因為你是個有膽量,有決斷,毫沒顧慮,強壯,爽快的女子,我老曹呢,卻就是這樣的一個男子。"

章秋柳忍不住笑了,她覺得這幾句質樸的恭維話很受用。向她求愛的男子們,從沒一個會說這樣的擊中她心坎兒的話語。但是她並不因此而對於曹誌方便發生了愛。她一向覺得曹誌方缺少一種叫人歡喜的風趣,現在也還是這個意見。可是她好奇地再問道:

"從哪些地方你證明你是那樣的一個男子呢?"

"要什麼證明!我自己這麼確信著就完了!"

曹誌方那種儼然的態度倒使得章秋柳不好意思再笑了;

她不置可否似的微微頷首,沒有回答。

"新近我得了個好主意。兩個人去做,自然比一個人去做要好些。要找個夥計卻不容易。我看得你倒還中意。既然你是女子,當然的咱們就成了夫妻。"

曹誌方很神秘地說,睒著半隻眼睛,很是得意的樣子。

"什麼好主意?"

"你先答應了我的要求,我自然告訴你。"

章秋柳在鼻子裏笑了一聲。她想:"曹誌方居然也會搗鬼。"但她這人,正如曹誌方所說,是有膽量,毫沒顧忌的,所以就爽爽快快地回答道:

"就做你的老婆也不要緊,你快說!"

"說出來卻是平平常常的,我要去做土匪。"

章秋柳沉默地看著曹誌方的油亮晶晶的麵孔,不表示什麼態度。

"你想,小章,"曹誌方接著說,"除了做土匪,還有更快意的事麼?土匪在中國,不算是壞東西!土匪頭兒是在野的官呢!我的家鄉就是民匪不分,官匪也不分的。可是,我並不想借土匪這條路去做官,我隻想出一口悶氣,痛快地幹一下。"

"你幾時下這決心的?"

"就是現在。"

章秋柳淡淡地一笑,走到房門邊扭亮了電燈,沒有說話。

"怎樣?你有沒有補充的意見?"

"沒有。"

"你自然是全部讚成了?"

"全部讚成。但是我自己不在內。我不想做土匪。還沒到時機。更妥當些說,在我的一麵,這個思想尚未成熟。老曹,對不起,隻好暫時少陪。"

曹誌方疾跳到門邊,很粗暴地用左臂一揮,將章秋柳推到房中間,漲紅了臉喊:

"不行,你休想逃走!我不會吃了你!"

章秋柳坦然笑著,走到窗前,很溫婉地說:

"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了,我是對於你的做土匪暫時少陪。"

"什麼理由?"

曹誌方憤憤地問,走到章秋柳麵前,睜圓了眼睛看她。"沒有理由,也不用說多大的理由;簡單的一句話,現在,我不。"

"哼,簡單的一句話,你怕!"

"更簡單的一句話,你也不過是說說高興而已。你想好了怎樣去做沒有?"

這一句話倒使得曹誌方意外地沉靜了。和別的事一樣,他對於目前這件事也是隻有意思而並無辦法的。他苦思似的在房裏踱了幾步,然後回到章秋柳麵前,抓住了她的手,很正式地問道:

"如果我有了辦法,你跟我去麼?"

章秋柳搖頭,但又接著說:

"跟麼?我素來不喜歡跟人的。至於我自己對於這一件事,到我覺得眼前的生活全然沒有興味的時候,也許就去。但現在我有一件事正在進行,一件完全是好奇衝動的事,可是我很有興味。"

"咄!你是隻配受人玩弄的,你不配幹大事!"

曹誌方怒喊了,他的手指用勁箍緊來,像一把鐵鉗,幾乎要揉碎章秋柳的嫩白的手掌。他看見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她的右手無效地來援助那被鉗住的左手,她低吟著,她扭著腰肢,全身搖擺,漸漸地蹲下去;她是痛的幾乎要發暈。於是曹誌方滿意似的放了手,也不再看章秋柳,也不再說一個字,大踏步自己走了。

章秋柳捧住通紅的手,又躺在床裏,很生氣。雖然肉體上並沒損失什麼,但精神上她覺得是完全失敗了。她是慣常受男子的諂媚的,她從沒見過像曹誌方那樣自大的求愛者;她不大明白曹誌方來時的居心,但無論如何,她的美豔的肉體似乎並不能顛倒曹誌方卻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她的可以玩弄一切男子的自信心,在這裏是動搖了,她感到了針刺一般的痛苦和焦灼。

而況她又被誤解。想到那嚷嚷然沒遮攔的曹誌方的嘴巴以後將怎樣地在四處宣揚她的懦怯,章秋柳尤不勝其憤恨了。她根本不是懦怯的女子,她是全權地自信著。她是敢作敢為的。她對曹誌方說"現在我有一件事正在進行",這倒是真話。這就是要把懷疑派的史循改造過來。三四天前她著手進行,頗感到些困難;幻滅太深的史循一時難以複活,但這卻激成了章秋柳的更大的決心。

"將來總有一天叫大家知道我章秋柳是怎樣的一個人!"

章秋柳終於憤憤地想,似乎十分有把握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