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1(3 / 3)

然而方羅蘭隻有苦著臉搖頭,他心裏異常地擾亂。三具血淋淋的裸體女屍,從他的眼角裏漂浮出來,橫陳在麵前;怨恨的突出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像是等待他的回答。他打了個寒噤,閉了眼。立刻流氓們的喊殺聲又充滿了兩耳。同時有一個低微的然而堅強的聲音也在他心頭發響:

——正月來的賬,要打總的算一算呢!你們剝奪了別人的生存,掀動了人間的仇恨,現在正是自食其報呀!你們逼得人家走投無路,不得不下死勁來反抗你們,你忘記了困獸猶鬥麼?你們把土豪劣紳四個字造成了無數新的敵人;你們趕走了舊式的土豪,卻代以新式的插革命旗的地痞;你們要自由,結果仍得了專製。所謂更嚴厲的鎮壓,即使成功,亦不過你自己造成了你所不能駕馭的另一方麵的專製。告訴你罷,要寬大,要中和!惟有寬大中和,才能消弭那可怕的仇殺。現在槍斃了五六個人,中什麼用呢?這反是引到更厲害的仇殺的橋梁呢!

方羅蘭惘然歎了口氣,壓住了心底下的微語,再睜開眼,看見林子衝的兩顆小眼珠還是定定地凝視著自己;忽然這兩顆眼珠動了,黑的往上浮,白的往下沉,變成了上黑下白的兩個怪形的小圓體;嗬!這分明是兩顆頭,這宛然就是血淋淋女屍頸上的兩顆剪發的頭!"剪發女子都要奸死"這句話,又在他耳邊響了。他咬緊了牙齒,唇上不自覺地浮出一個苦笑來。

突然一閃,兩個麵形退避了;依然是黑白分明的兩個小圓東西。但是又動了,黑的和白的匆忙地來去,終於成為全白和全黑的,像兩粒圍棋子。無數的箭頭似的東西,從圍棋子裏飛出來,各自分區地堆集在方羅蘭麵前,宛如兩座對峙的小山;隨即顯現出來的是無數眼睛疊累成的兩堆小山,都注視著橫陳在中間的三具血淋淋的女屍。憤恨與悲痛,從一邊的眼山噴出來;但是不介意,冷淡,或竟是快意,從又一眼山放散。磚牆模樣的長帶,急速地圍走在兩個眼山的四周,高疊的眼,忽然也倒坍下來,平鋪著成為色彩不同的兩半個。嗬!兩半個,色彩不同的兩半個城呀!心底下的微語,突又響亮到可以使方羅蘭聽得:

——你說是反動,是殘殺麼?然而半個城是快意的!

方羅蘭全身的肌肉突然起栗,尖厲的一聲"哦"從他的嘴唇裏叫出來。幻象都退避了。他定睛再看,隻他一個人茫然站著,林子衝早已不知去向了。懷著異常沉重的心,方羅蘭也慢慢踱回家去。

晚上,方太太在低頭愁思半晌之後,對方羅蘭說:

"羅蘭,明天風聲再不好,隻有把芳華這孩子先送到姨母家裏去了。"

一夜是捱過了。方羅蘭清早起身,就上街去觀察。出乎意料之外,滿街異常沉寂;不見一個童子團,也不見一個糾察隊。幾家商店照常開著門。行人自然很少,那也無非因為時間還早。而趕早市的農民似乎也睡失了時,竟例外地不見一個。

方羅蘭疑惑地往縣黨部走,經過王泰記京貨店時,看見半閉的店門上貼著一條紅紙,寫了"歡迎"二字,墨水尚未大幹。方羅蘭也不理會,低了頭急走。到了縣前街東端盡頭的轉角,忽然一個女子的聲音叫著他道:

"羅蘭,你亂跑做什麼?"

原來是孫舞陽。她穿一件銀灰色洋布的單旗袍,身上平板板的,像是束了胸了。

"我出來看看街上的情形。好像人心定了,街上很平靜。"

方羅蘭回答。驚訝的眼光直注射孫舞陽的改常的胸部。

"平靜?沒有的事!"孫舞陽冷冷地說。但仿佛也覺得方羅蘭凝視著她的胸脯的意義,又笑著轉口問道:"羅蘭,你看著我異樣麼?我今天也束了胸了,免得太打眼嗬!"

這種俏媚的開玩笑的口吻,把方羅蘭也逗笑了;但是孫舞陽的改裝,也惹起了方羅蘭新的不安。所以他又問:

"舞陽,到底怎樣了?我看來是很平靜。"

"你還沒知道麼?"

方羅蘭對著驚訝的孫舞陽的臉搖頭。

"大局是無可挽回了。敵軍前夜到了某處,今天一定要進城來。警察有通敵的嫌疑,警備隊也有一半靠不住,城裏是無可為力了。現在各人民團體的負責人,都要到南鄉去。童子團和糾察隊也全體跟去。怎麼你都不知道?"

方羅蘭呆了半晌,才說:

"到南鄉去做什麼呢?"

"留在城裏等死麼?南鄉有農軍,可以保護。並且警備隊也有一半願去。"

"這是誰出的主意?"

"是李克的主意。昨晚上得了前線消息,就這麼決定了。昨夜十二點鍾後,把童子團和糾察隊的步哨全體從街上撤回來,今晨四點鍾就和各機關人員一同出城去了。"

"縣黨部呢?我們多不知道。"

"林子衝是知道的。他也走了。我本要來通知你。"

"李克呢?"

"也出城去了。他的傷還沒全好,不能不先走一步。"

"你呢?"

"我也要到南鄉去,此刻想去通知劉小姐,叫她躲避。"

方羅蘭就像跌在冰窖裏,心的跳動幾乎也停止了;可是黃豆大的汗粒,卻不斷地從額上滲出來。他竟忘記了和孫舞陽作別,轉身便要走。

"羅蘭,趕快和你太太出城去罷!她也是剪發的!下決心罷!"

孫舞陽又叫住了他,很誠懇地說。她還是很鎮靜地笑了一笑,然後走開。

方羅蘭急步趕回家去,剛進了門,這就一驚:陳中和周時達站在客廳的長窗邊,仰起了憂愁的臉看天;方太太低頭靠在藤椅裏。方羅蘭的身形剛剛出現,客廳裏人們的各式各樣的聽不清楚的話,就雜亂地擲過來。方羅蘭一麵擦著滿頭的冷汗,一麵隻顧自己說:

"可怕,可怕!我得了可怕的消息!"

"是不是縣長跑了?"陳中著急地問。

"跑了麼?我倒不知道。"方羅蘭的眼睛睜得怪大的。

"跑了。剛才時達兄說的。"

"羅蘭,你怎麼出去了半天!我們急死了。芳華這孩子,剛才張小姐替我送到姨母家去了。我們怎麼辦呢?聽來消息極壞!"

方太太的聲音有些顫了。方羅蘭不回答太太,卻先把孫舞陽的話夾七夾八述說了一遍,倒也沒忘記報告孫舞陽胸部的布防狀態。

"孫舞陽到底很關切。"方太太話中帶刺地搶先說,"羅蘭,你快到南鄉去罷。我是不去的。"

陳中和周時達都搖著頭。

"梅麗,你又來挑眼兒呢。"方羅蘭發急了,"你怎麼不去!"

"方太太,還是躲開一時為妥,隻是到南鄉去也不是辦法。"

周時達慢慢地說,幾乎是一個字搖一下肩膀。

"南鄉去不過是目前之計。到那裏再看光景。或者就走南鄉到沙市去,那邊有租界,並且梅麗的哥哥也在那邊。"

兩個男子都說大妙。方太太似乎也讚成了。

"中兄,你呢?"

方羅蘭略為定心些了,擦幹了最後一滴冷汗,對陳中說。"他倒不要緊。"周時達代答。"其實,羅蘭兄,你也不要緊;但是因為胡國光太恨你了,不能不小心些。聽說此公已到了那方麵了。"

方羅蘭明白這所謂"那方麵"是指上遊來的叛軍,很感觸地籲了一聲。

周時達仰臉看了看太陽光,就對方太太說:

"不早了!趕快收拾收拾就走罷!"

一句話還沒完,張小姐跑了進來;她的白臉兒漲得紅紅的,她的烏黑的兩個並列的圓髻,也有些歪亂。顯然她是跑得太急了。

"敵軍已經到了五星橋了!"

張小姐喘著氣說。

"呀,五星橋麼?離城隻有十裏了!"

陳中跳起來放直了喉嚨喊。

"路上看見了朱民生,他說的。已經有人逃難。"

"我的芳華呢?"

方太太抓住了張小姐的手,幾乎滴下眼淚來。

"好好的在姨母家了。梅麗,你放心。你和方先生怎樣呢?"

"十裏路也得有一個鍾頭好走,梅麗,不要慌。"

方羅蘭勉強鎮靜,安慰太太。

方太太把要到南鄉去的話,告訴了張小姐,又拉她同去。

但是張小姐說:

"我本要到東門外姑母家去,我又沒有剪發,不惹注意的。

可是,你們既然要走,還是快走,恐怕城門要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