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算是告了個段落了。但史循終究還要第二次自殺。"
聽了曼青的極簡略的報告後,章秋柳這樣肯定地說。
"哦哦。"
曼青含胡地應著,眼光注在章秋柳剛才寫過字的那張紙。這幾句章秋柳的悲痛的懺悔,正和她慷慨解囊料理史循的事件一樣,很使曼青感動。他默默地看著章秋柳的一對美目。他有太多的話語擠在喉頭,反而無從說起。章秋柳也沒有話,微蹙了眉尖,似乎也在沉思。
"秋柳"
在短短的靜默以後,曼青開口了,聲音有些異樣。
章秋柳心裏微微一跳,睜大了眼等待曼青的下文。然而沒有。曼青依舊隻是惘惘然地看她。他的眼光,流露了他心中的擾亂,因而他的沉默比千百句話語還要有力量。章秋柳像料著了什麼似的微微一笑,同時眼眶邊也泛出了淡淡的紅潮。
根據了她的經驗,章秋柳很知道一個男子在這種時候的心情;而且經驗也使她熟習了如何對付的方法。當她第一次接受男性方麵此等熱烈的然而遲疑不定的眼光時,她確實也是異常地騷動;似畏怯又似暗喜的情緒爬遍了全身,心房突然猛跳了幾下以後便似乎不動了,胸口像是有重物壓著,不能自由呼吸,並且也不敢呼吸。這使她感到了近乎暈眩的奇趣。但是第二次第三次時,這神秘的感覺便一點一點變為滯鈍。而她也不複擾亂,隻是泰然地有意無意地等待男性方麵的情緒的自然發展了。在章秋柳的記憶中,似乎那許多漸就平凡化的經驗中尚有一次是再喚起了第一次經驗的幾乎全部的奇趣的,便是張曼青離校前夕和她獨對的半小時。而現在,卻就是這個男子,卻就是那麼一個困人天氣的黃昏!
章秋柳覺得臉上熱烘烘了,手心裏透出一片冷汗,心頭像有千百個螞蟻爬過。她斜睨了曼青一眼,又像是帶著幾分含羞,把兩隻手掩在臉上,微仰起了頭,往後靠在椅背。
曼青心裏是同樣的擾亂,卻是不同的方向。舊印象在他是已經很暗淡;在他此時眼中,這章秋柳已非舊日的章秋柳,而是個全新的章秋柳,是熱心幫助史循,痛切懺悔過去的章秋柳;舊的章秋柳早已不能喚起他的幻想,新的章秋柳卻正燃起了他的熱情,他覺得現在這自誓要"刻苦",要"沉著",要"切實做人"的章秋柳正合於他最近的理想的女性。然而他還不免有點顧忌:究竟對方是否有心。他自己不是一個浪漫的人,賴皮涎臉的勾當是他所不願,並且不取。果然他和章秋柳曾有小小的紀念,但在兩性行動解放的今日,這算得什麼呢!這已是久遠久遠的事了。現在如果拿這一點把柄去嬲著她,豈不是無聊?
"曼青,史循也有過一個愛人!"
終於是章秋柳先開口了。她平衡了身體,脈脈含情地看著曼青的臉。在曼青看來,似乎這句話的反麵就是:曼青,你有愛人麼?
"然而我卻不曾有過呢!"
曼青不自覺地脫口說了出來。
章秋柳愕然,但隨即抿著嘴笑了一笑,低聲說:
"當真麼?我不信呢!曼青,你在外邊辦了一年事,難道就沒遇到個可意的女子?現在各機關的女職員是這樣的多!"
"當真沒有。"曼青很困窘似的回答。"怎麼你不信?"
"我信。但是,曼青,你有沒有親近過女人的身體?"
曼青心裏一跳。他辨不出這一問是有意呢無意,好意呢惡意。可是章秋柳笑盈盈地又接著說下去了:
"也像今天的一個黃昏,大概還要晚些,月亮在上麵看得很分明,曼青,你那時曾經擁抱過一個女人的潔白的身體。曼青,像做了一個夢,夢醒後,沒有了那女人,沒有了你!"
曼青不禁冷汗直流了。他覺得章秋柳的話裏有怨意。他回想當時自己的行徑,很像個騙子,騙得了女子的朱唇,隨後又把她遺棄。他負著重罪似的偷偷地望了章秋柳一眼,但在薄暗的暮光中,他辨不出她的氣色,隻看見她的唇上還是浮著溫柔的笑容。
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他極願擁抱著她,請她寬恕他的已往,請她容納他現在的熱情,可是又不敢冒昧;他深怕她隻有怨恨,並無愛意。然而他又聽得她繼續說:
"你是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了,然而你又突然出現了,你又突然出現了!"
章秋柳反複諷詠這最後的一句,站起來把一雙手按在曼青肩頭。她的眼光是如此溫柔,她的聲音似乎有些發抖,她的手掌又是這樣的灼熱,曼青不能再有遲疑的餘地了;他抓住了章秋柳的手輕輕地揉捏著,就拉她近來,直到兩顆心的跳動合在一處。章秋柳微笑著半閉了眼,等候那震撼全心靈的一瞬,然而沒有。她的嘴唇上接受了一吻,但是怎樣平凡的一吻呀,差不多就等於交際場中的一握手。舊日的印象是喚不回來了,過去的永久成了過去!
在曼青方麵卻覺得全身的細胞都在跳躍,全身的血液在加速度奔流。
章秋柳異樣地笑了一聲,仿佛是歎息,慢慢地從曼青的擁抱中脫離出來,坐在原處,低了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臉上的紅暈已經褪落,胸部也沒有波動;她很可愛地默坐著,似乎在沉思。然後她抬起頭來,淺笑仍舊綴在唇邊,對興奮而且迷亂的曼青瞟了一眼。曼青感覺得這一瞥中包孕著無限情緒:是含羞,又是怨嗔,也還有感傷。
"曼青,你為什麼要去做教員呢?"
還是章秋柳先發言,聲音裏頗挾著一些不自然的氣分,似乎是勉強找出這句話來打破難堪的沉寂。
"因為除了教育,無事可為。"
曼青機械地回答著;他很想說些別的話,例如"我愛你"之類,但不知怎的,他總是格格然說不出口。
"我不讚成呢!"章秋柳輕聲笑著說。"曼青,我不讚成你去做教員。為什麼不找些熱烈痛快的事來做呢?"
"何嚐不是。"曼青很感動地回答,把身子挪近些,"但是,秋柳,哪些事是痛快熱烈的?現在隻有灰色罷哩!灰色!滿眼的灰色,何曾有所謂痛快熱烈的事!"
章秋柳嬌憨地笑著,拿過曼青的一隻手來合在自己的手掌中,很活潑地接著說:
"曼青,你又牽涉到大事情上去了。現在我們不談那些。
你看,朦朧的暮色裏透出都市的燈火,多麼富於詩意。"
曼青向窗外看時,果然一簇一簇的燈光已經在雨後的薄霧一般的空氣中閃耀了;窗外的榆樹,靜默地站著,時時滴下幾點細小的水珠。
"在我看來,"章秋柳接下去說,"人生到處有痛快熱烈的事情。曼青,剛才你擁抱我,你熨貼著我的胸脯,吮接我的嘴唇,你是不是痛快熱烈的?"
說這話時,章秋柳的神色極嚴肅,但當她看見曼青愕然不知所答,她又吃吃地豔笑起來了。曼青心裏一跳。章秋柳的笑是冶蕩的,但也是帶刺的。
不等待曼青的回答,章秋柳又滔滔地往下說了:
"我是時時刻刻在追求著熱烈的痛快的,到跳舞場,到影戲院,到旅館,到酒樓,甚至於想到地獄裏,到血泊中!隻有這樣,我才感到一點生存的意義。但是,曼青,像吸煙成了癮一般,我的要求新奇刺激的癮是一天一天地大起來了。許多在從前是震撼了我的心靈,而現在回想來尚有餘味的,一旦真個再現時,便成了平凡了。我不知道這是我的進步呢,抑是退步。我有時簡直想要踏過了血泊下地獄去!"
章秋柳霍然立起來,捧住了曼青的麵孔,發怒似的吮著他的嘴唇,直到曼青的驚愕的眼光變成了恐懼,然後放了手,狂笑著問道:
"曼青,這在你,到底是平凡的,還是新奇的呢?"
於是章秋柳頹然落在椅子裏,雙手掩在臉上,垂著頭,不動,亦沒有聲音。
曼青睜大了眼,呆呆地看著她。房裏現在是很黑了,幸而有窗外射進來的路燈光,還能分辨出物件的粗大的輪廓。章秋柳蜷曲地坐在那裏,白茫茫的很像一團煙氣。異常的寂靜,隻有窗外樹葉的蘇蘇的細聲。曼青苦悶地想著,不明白章秋柳的突兀的態度是什麼原因。各種的解釋,通過他的腦筋,都沒有結論;後來他勉強找得一個在他看來是最近似的,以為這是史循的自殺事件激亂了章秋柳的心靈。曼青這麼想著,對於章秋柳的愛憐,更深了一層。
他倚在章秋柳的椅背,輕輕地搖著她的肩胛,低聲喚道:
"秋柳,你還是躺著歇一會兒罷。你受了刺激,你太興奮了!"
章秋柳抬起頭來,一雙美目熠熠地溜轉。
"是新奇的呢,還是平凡的?"
她低聲說著,似乎隻給自己聽,就走到窗前去倚在窗欞上望著天空。
曼青斷定章秋柳一定是神經錯亂了。他跟著也走到窗前,捏住了她的手腕,很溫柔地再說:
"秋柳,你是病了,你是神經錯亂了!躺著歇一會兒罷。"
回答是一片蕩人心魂的軟笑。曼青沒有辦法似的焦灼地注視章秋柳的麵孔,卻見她的氣色很安詳,跟平常一樣秀麗,並沒異樣之處。
"曼青,你才是神經過敏了。"章秋柳笑定了回答。"我沒有病呢。我隻覺得肚子裏有些空落落,我們出去吃飯,好不好?"
曼青遲疑一下,也就答應了。
直到八點多鍾和章秋柳分手,曼青竭力避去凡是帶著感情的話,為的恐怕又引起了章秋柳的類乎神經病的舉動。而章秋柳呢,也像已經忘了一切,吃著,談著,笑著,和平常一樣。曼青覺得很放心了。但是回到了自己的寓處,靜靜地獨坐了一會以後,曼青忍不住又想著日間的事。他將章秋柳的話一句一句回憶出來,細細咀嚼;他又把章秋柳的態度重新加以考量。他自己發問,自己回答,又自己駁去了;一會兒他覺得章秋柳是一個多愁善感的神經質的女子,但另一觀念又偷偷地掩上心來,章秋柳又變成了追逐肉的享樂的唯我主義者。他暴躁地忽而在滿屋子踱著,忽而直挺挺地坐下,頭腦裏有些昏昏然,腰背也感得疲乏,然而終於得不到明了固定的觀念,隻是他的理想的女性的影子——那刻苦,沉著,切實做人的理想的女性的影子,卻漸漸地模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