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阮沅就和宗恪說,宗瑒的日子過得太苦了,這麼小的孩子,怎麼受得了?
豈料宗恪淡淡地說,自己也是這麼受過來的,既然自己能堅持過來,宗瑒理應也該堅持過來。
阮沅被他這話給氣到,就質問他,怎麼不能給孩子留一點娛樂的空間呢?
“你想讓他怎麼娛樂?”宗恪看著她,“他不能跑,也不能跳,你叫他去‘娛樂’,他都不知道怎麼娛樂。”
“就是不跑不跳,還可以做別的呀!”阮沅不服氣地說,“這不公平,你都給蓮子買玩具了,怎麼不給你兒子買?!”
“他不要。”宗恪淡淡說,“宗瑒瞧不上那些。”
“可你總得讓他輕鬆一下呀!給他買個PSP,玩玩憤怒的小鳥總可以吧!那個也算是練習射擊了!”
宗恪像看傻瓜一樣看著阮沅!
“真是的,這兒連個遊戲機都沒有……對了!想要放鬆的話,那他可以畫畫呀念詩呀!”
“雕蟲小技,無以治國。”
阮沅很想反駁宗恪,她想說那孩子不是堅實的橡樹,他還隻是朵柔嫩的花,你怎麼能把這麼重的負擔,強加在孩子身上呢?連現代社會都知道給孩子減負呢。
可她說不出口。
“記住,他是皇長子,是太子。”宗恪說,“往後是要坐我這個位置的,現在玩得痛快了,往後誰替他執掌這天下?他外祖父一生風花雪月,為了玩樂不問國事,隻肯親近佞臣,功臣殺盡,到最後連自己的江山社稷都守不住,難道這教訓還不夠麼?”
宗恪的聲音很冷,阮沅無法反駁,卻隻覺得一陣心苦。
祖父害得父親童年孤苦、祖母早逝,父親活活逼死了外祖父和外祖母,身為亡國公主的母親,忍辱被迫下嫁,又用毒藥毒自己,以致自己雙腿殘疾……這孩子生在誰家不好?偏偏要投胎在這個家庭裏,他上輩子到底造了多大的孽啊!
每次提起孩子,宗恪總是說得不冷不熱的,而且他也似乎不常去看自己的兒子,這讓阮沅疑惑,她雖然沒有結婚生子,也知道做了父母的人,最愛把孩子掛在嘴邊,哪怕聽眾們全都聽膩了,他們也不覺得膩。像宗恪這樣平日提也不提,偶爾說起來也是一副不願多言的樣子,實屬少見。
他可就這麼一個孩子,宗瑒再怎麼不招人喜歡,那也是他的兒子。
是不是做皇帝的都這樣?因為孩子也隻是臣子之一,所以不願表現出過度的熱心?阮沅不明白,但是很快,她就知道自己想錯了。
接下來一段時間,氣溫突然狂降,本來還是初秋的天氣,一夜之間進入了寒冬,宮裏好些人都病了,阮沅在女史們身旁,總能聽見低低的咳嗽聲,一想到此地沒有抗生素,阮沅隻好拚命喝熱茶吃柑橘,她可不希望被感染。然後沒多久,太子也病了。
病來得很猛,高熱遲遲不退,青菡和阮沅說,宗瑒燒得嘴唇都蛻了皮。
宗恪在孩子的床前守了一夜,太醫崔景明和一群醫生也圍在皇太子身邊,他們勸宗恪離開,宗恪卻不肯。直到清晨,男孩的燒退了,沉沉睡去,他這才起身。
回到暖閣內,阮沅看他兩眼熬得全都是紅絲,便勸他趕緊去睡一會兒,宗恪卻搖了搖頭。
“倒點熱茶給我吧。”他埋下頭,努力揉了揉臉,“睡不成了,等會兒還得去見吏部的幾個家夥。”
他的嗓音聽起來疲憊不堪。
阮沅趕緊倒了滾燙的茶,遞到宗恪手邊。
“太子沒事了?”她輕聲問。
宗恪疲倦地點了點頭:“每年換季,總要來這麼一次。他的身體底子太差了。”
“我聽舅媽說,我表姐小時候也愛發燒。小孩子發熱很尋常,這樣的孩子,長大了反而會強壯。”
宗恪搖了搖頭:“時間長了會有並發症,小孩子呼吸道太短,咳嗽久了就容易感染到肺部。”
“那你該帶他回那邊去打針啊。”阮沅馬上說。
宗恪苦笑:“你有沒有腦子?抗生素很容易造成機體依賴的,這次帶他去打青黴素,下次就得帶他去打頭孢,再這麼下去,隔三、兩個月就得去一趟醫院,時間久了,普通的中藥對他就不起效了。”
“那也比一直拖著受罪強,中藥起效本來就慢。”阮沅嘟囔道。
“嗯。所以我得一直看著他,真到了危險的程度,我會帶他去掛急診的。”宗恪倦怠地揉了揉眼眶,拿過茶來喝了一口,又放下,“可也不能讓他太依賴現代醫療。真要三天兩頭往那邊醫院跑,大臣們又得有話說。”
“他們憑什麼有話說?”阮沅來了氣,“孩子病了,去醫院就診,這又犯了哪門子的國法?太子就不是人麼?”
宗恪用手指輕輕摩挲茶碗,白底描青花的瓷碗蓋,有種冰冷的、缺乏情感的觸覺。
“可不是麼,太子在他們眼裏,不算人。”他淡淡地說,“太子是儲君。你見過成天去醫院掛急診的儲君?”
阮沅心裏難過,她的喉間湧出酸楚味道。
“這也不是他的錯啊……”她低聲說。
“是我的錯。”宗恪說。
清晨,初冬的寒風刺骨,透過窗戶,阮沅能看見院子裏厚厚的落葉,蒼老的樹枝沒有綠色,隻剩了褐色白色的皮,光禿禿地伸向蒼茫藍天,像枯瘦的求助的手指。生命的凋落原來如此輕易,夏天明明燦爛如海,綠得紮人眼睛,繁茂得像是要撐起全世界,不過短短幾個月,就全都消亡了,連蹤跡都難以尋覓。
也許明年花還會開,可是,卻不是今年這一朵了。
“我能補償給他的,隻有這個儲君的位置,我能給他的保護,也隻有盡力維持他儲君的身份。”宗恪輕輕歎了口氣,他的聲音聽起來嘶啞無力,“我知道被丟棄的滋味,我不想讓瑒兒重複那種命運,那樣對他太殘忍了。”
至此,阮沅終於明白,為什麼宗恪不肯再要別的孩子。
女孩也罷了,如果有人給宗恪再生下男孩,那麼太子宗瑒的地位,就變得岌岌可危了:任何一個健康的弟弟,都會和他形成鮮明對比,朝野內外,改立太子的要求也會變得洶湧難擋,到那時就算宗恪極力反對,恐怕也扛不過。
母親是亡國公主,而且叛國又自盡,自己雙腿殘疾,身體孱弱……一旦喪失了太子的地位,宗瑒的人生,基本上就沒有任何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