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膝頭一抬,布就展開,這時全身的分量就都在那另一條腿上。他清楚,這副架勢誰見了也是不能不服的。要品布,大概也隻有在一名裁縫的那打著彎彎的膝蓋上(這時一隻腳還懸在半空)才辦得到。

我這裁縫可以這麼一站就站上老半天,始終處於一種高度興奮(當然也是局部麻痹)的狀態。

“這材料做出來會挺好嗎?”我問他。

“會好極了,”他回答說。

其實我也就沒有理由懷疑這個。我從來就沒找見任何理由說布料不能做得挺好。但我還是要這麼問問,因為我知道他也就願意人們這麼去問,高興這麼去問。凡事總得有來有往,才是正理。

“你不認為這顏色招眼了點兒?”我又問道。我就知道他喜歡人家問他這個。

“噢,絕不至於,它的確挺素淨的。事實上,我們每次向人推薦素淨點的布料,就拿這嗶嘰。”

其實我一輩子也就從沒穿過半件太花哨的。但這麼問問顯得人有禮貌。

接著是量尺寸——量了量胸圍,也就再沒別的了。別的好些年前就都量過。即使是這胸圍——我明白——也主要是讓我高興。我根本沒胖。

“胸部稍大個絲絲,”裁縫心裏尋思著。“詹寧斯先生,胸部稍放大些——添它個半英寸。”

討人喜歡的恭維!說一個人胸脯上有了肉了,再謙虛的人聽了也會受用。

“是的,”裁縫接著說道——這種“是的”在他並沒有什麼特別意思,“是的,今天是星期二,下一周的今天來取吧?詹寧斯先生,下個星期二來取。”

“是不是請,”我說道,“把賬單送到——”可我的裁縫揮手就把話撥拉開了。他是位口不言賬單的人。一提起這個雙方都不自然。

賬單這東西在我們之間隻是書信上才用得著的,而且即使是那時,也隻能是以典雅委婉的語言出之,而決不能傷人自尊。

我敢說,從這位裁縫寄給我的那些信裏的口氣來看,他是一輩子也不會寄給我什麼賬單或向我索款的,如若不是因為他本人時不時地不幸由於需要支付“歐洲來的巨量訂貨”而確實“迫不得已”。而且如若不是因為那些沉重的訂貨,我敢說,我也是一輩子都不必要付他錢的。不錯,我也曾注意到,那些訂貨的到來向來是不遲不早,總是在我已經超越了兩套衣服欠款而又訂了第三套的這個限度的時候,才會發生。當然也完全可能純屬巧合,不足為憑。

然而賬單這東西,如上文所說,這在我們是不足掛齒的。所以我的裁縫便不再談這個而談天氣。一般人總是未談正事之前先談天氣。裁縫則不然,他們是先談正事才談天氣。一套衣服訂下之後,這就輪到談天氣了,而不會是在你沒訂下之前。

“這些日子的天氣還是挺不壞的,”他說道。據我的記憶,天氣在他的口裏從來就沒有壞過。或許一個訂單就是一片陽光。然後我們便一道走到店前,準備出門。

“那麼今天不再要些,”裁縫提醒我,“做襯衫的衣料了?”

“不要了,謝謝。”

這問話也隻是個形式。30年來我從來沒有向他買過一點襯衫布。可他問起這句話來時還是那麼興致勃勃的,就跟他30年前問我時那樣。

“還有,我覺著,不再來點做領口或緊身褲的材料了?”

這也是白問。硬領我隻從別處買,那緊身褲我就從來不穿。

就這樣我們出了院門。有問有答,挺友好的。要說也怪,要是他就不再問起那襯衫緊身褲什麼的,我倒會覺著我們間的那種友情之結給扯斷了。

我們在門外告別。

“再見,”他再次道,“一周以後來取貨——是的——好,再見。”

這就是——或曾經就是——我們之間的那種平靜的與沒被玷汙的交往,而且從未發生過變化或中斷,至少在歐洲的訂貨不來的時候。

上麵我用了曾經就是,是因為這話隻是截至到前不多日子。

過了些時候,當我再次進了那熟悉的門口,去取一套我常穿的那種夏裝時,我突然發現他不見了。店裏倒是有許多人,又是從架子上往下取貨,又是把布一堆堆摞了起來,又是在清點存貨,全都忙個不停。他們告訴我說他死了。這一下使我大受刺激。這怎麼可能。他給人的印象是——他就應當是——永遠死不了的。

據那裏的人講,他是讓生意上的苦惱給愁死的。這話簡直沒法相信。一切都是那麼平平靜靜——卷尺不離脖子,兩手不停量布,膝蓋上不是展開這布就是撐起那布(借著後牆窗邊的光線),這種情形也能死人嗎?可是,據他們講,他早就“尋思”開這件事了(也甭管是怎麼個尋思法),而且不止是三年兩年。他的老婆,也是他們說的,這一下可苦了。我從來就沒想到過他還是個有妻室的人。可據說他好像還有個女兒——在一個音樂學院裏念書——(可他從未提起過她)——就連他自己也懂音樂,會吹長笛,還是一個教堂的副執事——這些他也從沒和我提過。實際上30年來他就沒和我談論過宗教。所以也就想不到把他同宗教聯係起來過。

我出門時,耳朵裏仿佛仍然聽見他在向我講,“那麼今天不再要點什麼襯衫布了?”

我真後悔過去就沒買過他一點兒。

我敢肯定,這裏頭準會有一條極深刻的道德教訓。隻是我不想去尋找了。也許那就是明擺著的。

——利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