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的火車站比較陳舊,一些舊式的標語在牆上還依稀留有黯淡的痕跡。等車的過程越來越漫長,普和媛就看到了灰色的水泥牆上殘留著“實現農業機械化”模糊不清的標語。這座城市要建新火車站,這座幾十年前的老站也就像一個殘廢的壞人一樣隻能任其自生自滅了。

巨大的廣告牌在站前廣場的主要位置觸目驚心地自我標榜那上麵的產品銷量第一走出亞洲衝向世界並且改變了人們的生活觀念等等。車站上人群如灰燼般稠密,秋日陽光裏廣告牌陰影下戰俘一樣的遊客和民工擁擠著用方言敘述等車的心情。一些扁擔和鄉間的雞鴨在極少數農民們粗糙的手中死生有命富貴在天。

汽笛聲由遠及近,生鏽的鋼軌在枕木上牢固而堅定,站台上的人們準備一次暴動式的登車。

普依然拎著他鎖定了密碼的深褐色公文箱,媛挽著普的胳膊因姿勢過分就有了一些相依為命的形態。

普扭過頭對媛說,“我這次抽了個上簽,應該說結局總算是天寬地闊,一切都會逢凶化吉的。”

媛說,“我可是上上簽。”

普說,“我真的難以想象,為什麼你的簽會我的更好。”

媛說,“你沒發現我右下腹有一顆紅色的痣?很飽滿,像一粒麥子。”

普說,“我沒發現。”

媛說,“《麻衣神相》上說,這是一顆福痣。”

普說,“實在對不起,我真的沒有發現這顆紅痣。”

……

火車像一頭斃命前的牛一樣喘息著衝過來,咽了氣,刹住了。

衝鋒開始了。

普說,“上!”

普和媛相互糾纏著一頭紮進了密集的人群中。

這時已是中午時分,深秋的陽光有些暖和,關於“青岩賓館”裏的人和事已被他們很快忘卻,這時,小說就變得相當重要了。

§§過客

劉五爺是穿著一件長衫進城的。

民國二十九年春天的陽光覆蓋在劉五爺的頭頂充滿了迷人而芬芳的氣息。走在通往縣城的鄉村官道上,劉五爺看到四月鄉村的田野上恍漾著一片浩瀚的碧綠,一條細瘦的河如一根生動的筋絡糾纏著田野彎彎曲曲地向著視線的盡頭蜿蜒。劉五爺在穿過這條瘦河的石板瘦橋時,發現自己鼻尖下的河裏有一群小鴨興奮而幼稚地紮著猛子,河水晃起一些簡單的波紋便很快歸於平靜。劉五爺準備對著頭頂上藍汪汪的天空愉快地笑一下或是唱一句“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這時卻有一陣微風簇擁著柔軟的的陽光晃晃悠悠地漫過劉五爺三十五歲的臉上,於是劉五爺就聞到了一股青嫩腥甜的麥苗的味道強烈而鮮明,全身上下就像用豬胰子洗過一樣飄滿了高貴的幽香。一個騎著毛驢的鹽商小販從他身邊輕描淡寫地擦過,官道上便揚起了一片破碎的微塵。

劉五爺扳過頭,對著毛驢瘦弱的屁股很不堅定地罵了半旬“媽的”就繼續趕路。

後來,我聽老人們回憶說,劉五爺進城那天的天氣確實睛朗。

劉五爺走到城門口時罵人的欲望幾乎是不可遏製地在心中澎湃激蕩,因為在多下時所說日本人掛的是狗皮膏藥旗,而劉五爺抬頭看到城樓上飄揚的日本旗中間一塊是血紅的,和狗皮膏藥中間是黑色的根本不同,這使他感到蒙受有損祖宗光榮與尊嚴的侮辱。當他的目光再次驗證了鄉下傳說日本人皆矮小講話嘰哩咕嚕讓人聽不懂這一事實確鑿無疑時,他那受到挫傷的情緒才慢慢恢複了四月春天的寧靜和溫暖。

劉五爺穿過城樓下青苔漲滿了拱形城門時,嶄新的圓口布鞋踩在破碎的磚麵上傲慢而自負,目不斜視的目光看到丁兩個站崗的日本兵昏昏欲睡充滿了早晨沒吃飽飯的委屈。

劉五爺落腳在“恒興壽木行”。壽木行即製造和銷售棺材的店鋪。

那天黃昏的來臨使城裏飄滿了青苔潮濕的氣息和古老房屋散發出的悠久的黴味,劉五爺感到全城房屋的屋粱和木桁的深處蛀蟲在緊張地破碎著最後的骨架,這座如一個古舊肅穆的菜壇子一樣的縣城讓劉五爺看到了陽光為棺材塗滿了光輝。當時劉五爺坐在“恒興壽木行”的一個嶄新的棺材旁正和一臉棺材顏色的陳老板談判。

劉五爺感到陳老板借著夕照昏黃的光很認真地審視或欣賞著自己的長衫和細嫩的皮肉並和藹地顛動著腮幫子上豐富的肥肉使臉上棺材的顏色消逝得無影無蹤。陳老板的聲音像在酒缸裏泡了半個世紀般地醉人。這樣劉五爺就極想喝酒嘴裏泛濫起浩蕩的酸水。“船靠城外河碼頭,全靠我一個人去找腳力、還價錢,那些車夫們要起價來瞞天過海,我實在走不開,很需要劉先生這樣一位經綸滿腹的文墨之士為我幫忙。眼下行情看跌,月薪二十五塊,薪水不多還望劉先生多多包涵。”劉五爺看窗外天空的暮靄迅速地鋪排灰黯,他吸了一口深厚的黴味,又很文雅地呷了一小口茶,然後慢條斯理學問高深地從嘴裏搖晃出兩個切黃瓜般脆嫩的字眼:“然也!”

重要的是劉五爺長衫後麵究竟儲藏了多少學問連劉五爺自己也很難把握準確就像他麵對著棺材無法知道為誰準備的一樣。他不願回憶但依舊清晰地記得家裏為他請過-個私塾先生教《幼學瓊林》、《四書》、《五經》,那位胡子很髒的私塾先生每天用未出閣的大閨女般尖細的嗓子唱:“混沌初開,乾坤是奠。氣之輕輕,上浮者為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七歲的劉五爺晚上到爺爺的床前背一天的句逗眼睛卻情不自禁地咬住了正貪婪地吸著鴉片煙的爺爺,嘴裏的口水汪洋恣肆,像被艾蒿熏昏了的蚊子一樣的七歲的劉五爺沐浴在煙香的意境裏搖搖晃晃地背道“氣之輕輕上浮者為地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天”。背完後就堅決要吸上幾口。劉五爺記得他煙癮成熟的時候私塾先生被他轟跑了並在那-年爺爺父親連他一起將家裏三百畝土地抽得精光。此後不久,爺爺和父親按正常秩序先後離開煙槍離開劉五爺離開這個世界並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將手伸向無跡的空氣中似乎要帶走一點什麼,在許多人拿出了地契、銀洋和已經空空蕩蕩的首飾盒都不肯閉眼的時候,劉五爺知道什麼是生命之光,當他點燃家裏最後一撮煙土準備遞過去時,爺爺和父親在兩個不同的時間幾乎重複了同樣一個生命的最後造型,當煙霧開始掠過斷斷續續的呼吸時,他們就很舒服很坦然很滿足很自信地垂下手閉上眼帶著美麗的夢幻踏上了另一個世界的旅途。劉五爺父親死的時候正是劉五爺想女人的乳房與大腿揪心迫切同時也是煙癮成熟而至於爐火純青的季節,埋葬了父親的那天晚上大雨昏天黑地地下著,屋外飄滿了生動而晶亮的鬼火,劉五爺摟著枕頭知道這輩子娶妻無望就對著鬼火很徹底地哭了半夜,夜裏做了一個有女人的夢。

我想關於劉五爺身世的敘述如果太多就會使故事陷入一種刻板的因果關係的圈套而讓編輯和我以及讀者厭煩甚至深惡痛絕。因此,我在這段本該漫長的敘述終止前隻簡單交代兩件事。一是劉五爺在進城前一年的一個秋風與落葉交響的下午抽著劣質旱煙鍋將家裏最後幾畝薄地徹底賣了,另外就是進城前鄉下人勸他不要去,劉五爺說過這麼一句話:“既然日本人個子矮小,有什麼可怕的!”

劉五爺進城後在熬過了當天黃昏的那段短暫的潮濕和黴味後感覺一直很明亮,每月很少的幾次差事就是隔三岔五地去城外河邊找車夫將木頭從船上卸下運回去製成棺材。那時候他望著河裏蒼白的河水看小船很危險地在河裏爬行,他便對車夫大聲地吆喝幾聲,空氣裏也就注滿了他聲音的回響而呈現出金屬般的輝煌與光明,有幾隻麻雀在頭頂上方的天空猥瑣地流浪使他心中迅速彌漫起救世主般普度眾生的高貴情感,因為他站在陽光下覺得他視線內的一切都是他旗幟下等待拯救的難民。於是,劉五爺作為壽木行很有身份的二老板很自信地在縣城石板街上踩著寂寥而昂揚的步點,他抽起了“三炮台”和“啥德門”,那細白瘦長的煙卷粘在嘴唇上的感覺猶如洞房第一夜般的神秘而新鮮。他確信了抽上這些煙後不僅酒樓、茶館的老板、妓院的妓女對他明顯地充滿了尊敬和愛戴,而且連日本人也對他另眼相看,這種感覺在一次日本人請戲班子在城隍廟戲園子裏唱《牆頭馬上》、《三岔口》的時候得到證據確鑿的實證,劉五爺跟在偽縣政府官員的後麵大搖大擺地走進去,當時他嘴上的“哈德門”香煙已抽掉三分之一,一個日本兵對劉五爺以及劉五爺嘴角的又白又細煙卷上的火星很規範地立正敬禮,劉五爺依舊目不斜視想到自己畢竟是有身份的人。這情景被戲園子外賣瓜子、糖葫蘆的小販胡八看到後就心驚肉跳得掀翻攤位拔腿跑去告訴陳老板,陳老板嘴角痙攣了十五分鍾麵對著棺材恐懼得最終不能說出半個字來。事後劉五爺像打了一個噴嚏似的很舒服地罵了半句“媽的”並給了胡八兩塊光洋。

劉五爺的錢是不夠花銷的。

他努力地克扣腳力、車伕的錢,然後去喝酒睡妓院裏的那些臉上塗滿了天津“月中桂”鴨蛋粉還掩飾不住皮肉鬆弛的下等妓女,那感覺就像吃變質的熟豬頭肉入口很香但咽下後翻胃甚至嘔吐拉稀,這種高貴的窩囊和寒酸的享受曾一度使劉五爺想用一口棺材裝殮自己,然而這很不可靠的妄想在一支煙或一縷極平淡的風的觸摸下就迅速粉碎。於是當每天的黃昏將古舊如遺址的縣城染成一片灰黃的意境的時候,劉五爺總是坐在西門“裕泰酒館”二樓的一張紫色檀木桌邊自斟自飲任夕陽的光和黃昏的風將自己泡得酥軟而鬆散,直到黑暗從窗外洶湧進酒館並將劉五爺淹沒時,劉五爺才嘴叼白細的“三炮台”或“哈德門”手捧一把宜興紫砂壺輕輕地飄下樓去再飄向妓院的一堆肥白的肉旁將自己深埋在三十多年沒能領略的詩意裏癡癡惑惑,或飄向他的寓所那間被棺材包圍的破床上聽老鼠饑餓的嚎叫和屋外打更的竹筒敲出孤兒般的聲音在虛空的石板街上脹滿了夜的情緒。

劉五爺最終的結局與喝酒有著鋼鐵般牢固的關係,因此,我的敘述必須將牽涉到劉五爺日後性命攸關的一次決定他頭顱是否完整的喝酒事件盡可能實錄下來。

那天劉五爺剛在桌邊坐定。就看見幾個日本人喝得東倒西歪嘴裏嘰哩咕嚕地說著像發燒病人似的囈語,他聞到了傍晚的酒館裏濃厚的酒味和日本人黃軍服散出的草鞋的味道混合在一超充滿了荒唐。當他準備點上一支煙並開始摸“洋火”時,他就被一隻沾滿溫暖酒味的胳膊摟住並有一串糾纏著酒味的嘰哩哇啦聲轟轟烈烈地鑽進他脆弱的耳膜。他使勁地擠出頭顱看清了一個腦袋很圓臉上紅光燦爛的矮胖的日本人嘴裏正不停地攪拌著酒肉,這使他想起了釀酒作坊的夥計在酵缸裏攪動酒糟的情景。矮胖的日本人繼續攪拌著酒肉並吐出一句有鴨肉味的中國話:“你的,這邊的喝酒,大大的有!”說著劉五爺就感到自己的胳膊在絕望的掙紮後被強硬地指揮著運動到了日本人的酒桌前。劉五爺真誠地爆發了憤怒:“滾開,荒唐無禮!”劉五爺這一句憤怒還沒有徹底抒發幹淨的時候,就有一巴掌堅決而利索地扇在他臉上並讓他感到眼前-片金光閃爍,劉五爺看清了這是一個滿臉麻點坑坑窪窪的穿日本軍裝的翻譯後就變本加厲地還擊一拳,麻翻譯很冷靜地一閃身,劉五爺一個趔趄跌趴在桌上嘴很舒服地啃住了一塊雞脯,劉五爺吐出雞脯滿嘴雞香蔓延著看到日本人快活得麵孔扭曲變形如南門燒餅店烤糊了的燒餅色調駁雜。麻翻譯說:“你這人怎麼這樣不識相,皇軍請你喝酒是看得起你的,你他媽的吃了豹子膽了!”劉五爺知道了是日本人邀請他喝酒時才稀釋了滿腔憤怒同時做了必要的申辯:“請我喝酒,也不能這等無禮!”麻翻譯指著拖劉五爺的矮胖的日本人說:“這是野村一郎中隊長,知道嗎?”野村張著酒肉還未清掃幹淨的嘴對劉五爺笑,劉五爺便拱拱手:“幸會,幸會!”接著轉過頭問麻翻譯:“是不是野村先生多喝了點而如此行為不軌?”

接下來的情節便沒有什麼可寫的了。劉五爺本來就囊中羞澀,這頓不花錢的酒肉讓劉五爺著實撈了半肚子油水。我在調查劉五爺喝酒這件事時,聽當時的目擊者說劉五爺臨走前對東倒西歪的野村說了句“你這人真夠朋友”自己也東倒西歪了。此後,就能經常看到劉五爺和日本人在一起喝酒從不付錢,隻偶爾遞給日本人一支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