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蕙買了一束雛菊,那是媽媽最愛的花,平淡無奇卻有極強的生命力,脆弱而堅強。她戴著一副大大的墨鏡,波浪的栗色卷發隨意散著,化著曾經一度執著的濃妝……媽媽,你還會認得我嗎?你覺得這個樣子是蕙蕙的樣子嗎?她現在其實已經改變很多,但是有時候覺得厚厚的一層脂粉可以隔離開很多東西。
總記得自己小時候留著長長的辮子,烏黑油亮,媽媽總會給她紮各種各樣的小辮,讓同學羨慕不已。班裏誰都看不出來她沒有爸爸,因為聞蕙是最樂觀向上、最懂事的小孩,從來隻有受表揚受羨慕的份。老師也並不奇怪她的家庭成員表上父親一欄總是空缺,因為不忍心打擾她的快樂和驕傲。
那也是她和“那個人”達成的協議,聞蕙的檔案可以修改,她不稀罕姓歐,偏偏那個女人給歐旌開生的女兒甚至還不能姓歐——因為要隨母姓。有所得就必定應當有所失,這大概是歐旌開拋妻棄女的唯一損失。她告訴過那個人:檔案上可以抹去歐旌開這段短暫的婚姻曆史,但是不能隨意給她安排別的記錄——寧願空缺,就當是單身母親撫養長大也比寫著歐旌開要強,歐市長為了平步青雲自然樂意為之,雖然彼時他還隻是一個小秘書。
媽媽去世後,她就剪短了頭發,十幾年的堅持,總覺得那樣的自己灑脫而率性,但卻被一次重重的打擊刺傷——直到去了日本,為了說不真切的原因,蓄起長發。為了能夠在異國他鄉站穩腳跟,證明她是一個像媽媽一樣堅強的女兒,她一度工作得心神俱碎,甚至還忽略了小越……幸好那段時間並不太長,偶爾給自己抹上一些這樣的東西能夠提醒一段兵荒馬亂的過去,反反複複的,卻是一種情緒。
為什麼不徹底放棄,偶爾想想,其實無非是因為霍啟安,她很想讓他看到自己煙視媚行的模樣,哪怕隻有一次也好——那樣,他們之間或許有不同的對白。因為總有人評價自己比男孩子更像男孩子,那麼如今呢?
山裏的風有點冷,聞蕙往上爬一步心裏就更冷一分。雖然來的次數並不多,但是依然熟悉,這世界經常夢見的地方。
走到墓碑前,驚訝地發現那裏竟然有一束新鮮的雛菊!葉子上甚至還有水珠!她下意識踮起腳來環顧四周,往山下的路上熙熙攘攘有幾個人,卻並不能看清……難道是“那個人”?他還記得今天是媽媽的生日嗎,他還會感到有點愧疚嗎?他不覺得他的花放在這裏是一種褻瀆和負擔嗎?生前都不能盡責的人,死後又何必來假惺惺?這麼多年沒有見過他,雖然隻要留意J市的新聞還是能看到他的近況,心裏湧動的甚至比對霍啟安還要多的埋怨,她在日本最艱難的那段日子裏甚至沒有一個親人,霍啟安畢竟不是血脈相連的人。但歐旌開已經忘了這個女兒,她卻沒有辦法完全忘記她還有過一個父親……
現在,她可能隻有小越一個親人了吧。
真要扔掉花束還有點不忍心,自己對父親的情感似乎不能言之為恨,自己經曆了感情,有些許的理解:不能原諒的事情,我們還可以學會寬恕。
那束花和自己手裏這束一樣,也係著淡紫色的緞帶,高雅的淡紫是媽媽最喜歡的顏色。裏麵還有一張薄薄的小卡片,一個“W?H”的署名一下子讓聞蕙的淚決了堤……竟然是他,他還記得那個約定。
“哪有你的署名在我前麵的道理?”霍啟安摟著她一口一個“霍夫人”逗她玩,被她突然的提議引起不滿。
“不要那麼小氣嘛,平時依你就叫‘霍夫人’,聽得也膩煩,在我媽媽麵前你就不能讓我一下?”霍啟安不說話。
“你隻能在我‘聞蕙’兩個字後麵署上‘霍啟安’,就隻在媽媽麵前……”聞蕙有點泄氣。
“好,”他打斷她的話,揉揉她的短發,“真拿你沒辦法,這有什麼好爭的,一直這樣寫其實我也願意的……”
跪下身,撫著冰冷的墓碑,上麵有母親一貫波瀾不驚的堅毅容顏……聞蕙想到那一遍遍的“霍夫人”,心裏一痛,就愈發懷念小時候母親那個溫暖的懷抱、懷念母親手裏的大蒲扇、懷念橘黃色的台燈下母親縫衣服的背影、懷念她過生日時母親特意煎的荷包蛋甚至懷念母親的每一句斥責……
不是不想念,而是不敢想念。
“媽媽,蕙蕙回來了,我好想你……”
快要過年了,J市雖然冷,空氣裏卻裹著溫馨祥和的味道,她在這個熟悉的城市走過很多地方,在一條又一條的小巷子裏走走停停,那裏承載了太多的回憶。踏過昔日的青石板路,撫摸每一道窗欞,感覺異常親切。有很多小孩子蹦蹦跳跳,臉上笑容燦爛如花開,卻並沒有發現熟人,也好,她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和他們說起自己的境況。不是很好,卻也不是不好。
走進昔日的家,那個在二樓的小房子。擰開鎖,大部分物件上還是蒙著防塵布,房間裏卻絲毫沒有陳舊的氣息。因為屋內幹淨整潔,甚至地板都沒有灰塵!臥室尤其幹淨,仿佛一直都有人在住——她起初驚訝,但想到那個“W?H”卻又了然。心裏升起異樣的暖意,俯身躺下,埋首於床褥,似乎聞到了他的味道……自己竟然差點可以遇見他的,略略遺憾卻又覺得暗自慶幸,分開那麼多年的重逢還是,不要在這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