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閃閃，那會兒我常常給自己偉大的想法點讚。我是多麼難得的好女兒。你對我不仁，但我沒有對你不義呀。我就算要離開你，也希望你過得好。
8
漸漸大一些的時候，我們的麵目竟越來越相似了。
比如我們都有偏白的皮膚，細長的眼，淡而直的眉，圓圓的有一點嘟起的嘴唇。有一次你在照鏡子的時候我剛巧有事進去，鏡子裏的我們，就似是同一個人的少女時期和中年時期。連外婆都有好幾次對你驚歎：“豆豆和你長得竟然這樣像。”
每當聽到這樣的話的時候，我總是在心裏哼了一聲，然後沉默走開。偶爾會隱約聽到你在回答：“是呀。”那個呀字拖得老長，像一聲歎息，帶著很多的遺憾。
哪個媽媽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像自己，別人家的母女，以長得似孿生而自豪，你倒好，我長得似你，你還嫌棄似的，若非你長得還好，我才不屑於長得像你。
我上高中之後，外公外婆的身體忽然差了。他們很希望你能結婚，所以到處張羅著給你相親。
但每次有人來說相親的事情，你就一臉恨不得操起根棍子把人家打出去的表情。你平時還塗個口紅抹個粉什麼的，偏偏出去和人家見麵那天時不時就熬個夜，出門的時候臉都不洗一下。人家要是嫌棄你，你回來就黑著個臉不說話。人家要是不嫌棄你，你就開始嫌棄人了。嫌人家醜，嫌人家禿頂，嫌人家沒錢，再不就嫌人家沒文化，沒水平。我悄悄地跟去看過，見麵的時候，你嘴巴跟上了鎖似的不搭理人家，然後回來說人家和你溝通不良所以不行。
你這脾氣這行為，真是不作死就不會死的極品。我是堅決堅決不會和你生活在一起的。
9
誰都看出來了我的決心。
有次我聽外婆悄悄地勸你：“你是不是還想著豆豆他爸？豆豆現在這樣的脾性，將來肯定會走的，你不如”
你說：“相親這件事不用再說了。我不結婚。”
那語氣，決斷得很。外婆想再勸，你哼了一聲，回房呯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你專橫起來，簡直以為自己是女王。
我離開的決心更堅定了。外公外婆是你的親生父母還得受她的氣兒呢，我才不要在你身邊仰仗你吃你的灰塵兒。
其實，有時候看到你工作到半夜，餓了出來喝水或者找東西吃，因為身體不便又不願意去開燈吵醒家人，於是又是撞到椅子又是摔在地板上的樣子，也覺得心酸難解。
你再強硬，也不過一個弱女子。你要養活我們連保姆在內的四個大活人，必定在吃別人都不曾吃過的苦。
但那時我膚淺地認為，你樣貌不差，工作也好，若尋個老實本分的嫁了，多少有個人幫你擔待著些。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的可恨，就在於你的矯情和清高。
我從來沒有想過，你不結婚是因為我。
10
高二那年冬天，外公忽然中風了，情況很嚴重，躺在醫院裏命懸一線。保姆推著你忙進忙出交費，簽字手術。我拉著外公的手，隻懂得哭。你對我雖然狠，但外公外婆從來對我憐愛有加。學校離得遠，每天放學回到家都能看到外公在路口等著我。所以怕他真的會死。
外公做完手術卻沒醒來下了病危通知那天，你回家後就一直沒說話，外婆抹著眼淚勸你：“我們都是不定哪一天就走的人了，你一個人還帶著豆豆，叫我們怎麼閉眼。”
你起初並不作聲，外婆又繼續勸，嘮嘮叨叨說了一堆，你忽然將桌上的書一把全拔掉在地上，書嘩啦掉了一地，你的聲音脆弱而撕裂：“這些年來那些拒絕你還沒聽夠嗎？瘸腿的女人還帶著一個孩子，就是個傻子也要考慮考慮。那些個來提親的人，有哪個是想真心對我和豆豆的？不過是為了房子，不過是為了戶口，不過是為了錢，我又怎能為豆豆找一個那樣的爸爸？”
你平時是又矯情又嬌氣，有時候在外公外婆麵前還像一個孩子一樣耍賴皮。你還又驕傲又清高，從來都好像看不起任何人的樣子。可是你從來沒有過這樣對外婆大發脾氣。
黃閃閃，我是在那一刻動搖了離開你的決心的吧。
對於必須接受外公的永遠離開，我與你感同身受。我想你和我一樣傷心極了害怕極了。甚至有可能，你比我更害怕。外公外婆一直是你生活和精神的依賴，外公若離開，最難承受那個，恐怕是你吧？
11
第二天，外公靜悄悄地走了。我當時沒忍住眼淚，哭得嘩嘩的。但你居然沒哭，很冷靜地簽了死亡通知書，又很冷靜地安排了外公的後事。
從外公的墓地回來後，你卻一連七天都沒有從床上起來，端了飯過去就扒一口，給水也抿一下，然後讓我們走。你不看書，不上網，不睡覺，也不說話，就隻是那麼躺著，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靈魂那般脆弱。
你的堅強與冷硬被喪父之痛碾得粉碎，你孤獨無助極了。那是我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到了你完全顯露的脆弱。我明白了你並不如我想象中的那般堅強。你的冷硬大概不過是為了掩飾你的脆弱。
我和外婆怕你有事，就把你的房門半開著，好隨時看得見你。換做以往，你一定會從床上下來，單腳跳著過來把門關上，責怪我們不給你隱私。但是這一次，你一動不動。
有天半夜我起來喝水，看到你歪坐在床上，拿著外公的照片，不住地抹眼淚，那樣子就像一個在茫茫世間走失後再也找不著親人的孩子，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我眼睛發酸，想進去安慰安慰你，但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有進去。我能說什麼呢？外公走了，我也難過，但如果因此進去和你抱頭痛哭，我覺得自己又太過矯情。
那時的我是一個在青春期裏不懂得表達自己的破孩子。
12
一周之後，你算是從床上下來了，但整個人的精神都差了許多。你恢複了工作，但對外婆的依賴更甚。半夜睡不著的時候，還會去外婆床邊守著，你說怕她會在睡夢中走掉。
外婆為你真是憂心似焚，想再為你張羅相親，又怕惹你不高興。又加上外公一走，她也覺得傷心與孤單，第二年入了秋，她就病倒了。
我剛進入高三，功課很多，我雖然還算聰慧也算用功，但到底不能幫你太多。你由保姆陪著，醫院和家兩頭跑，才四十有五的人，鬢角竟生了顯而易見的霜華。
我最後一次去看外婆的時候，外婆拉著我的手：“豆豆呀，外婆知道你有本事走得遠。也知道你覺得自己委屈。可這世界上，再沒誰比你媽更委屈了。要是能，你留下陪著她好不好？”
當時我沒能理解她為什麼說你最委屈。但我還是點了頭。就算看在外公外婆的份兒上，也不能說丟下就把你給丟下了。
你那種又高傲又脆弱又自卑又自傲的人，沒了外公外婆，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兒呢。我就算是人道主義吧。
春節一過，外婆也走了。外婆走了之後，你撐著辦完後事，又在床上呆了一個月，保姆說，你幾乎每晚都不睡，隻是哭。
這樣的你，我真的不習慣。
13
黃閃閃，那樣的脆弱的你讓我驚憂與害怕。
你不應該是這樣的，你應該是原來那個雖然瘸著一條腿但是卻目空一切能淩視著世人的女人。
你應該一如往常地努力工作努力生活努力花錢。
你應該加班寫劇本到深夜，然後在廚房裏兵兵乓乓拆房子一樣給自己做宵夜。
你還應該穿著雖然很美麗但是很痛的高跟鞋和拖地長的藍裙子丟開拐杖，命令我三十秒之內給你來十張超美的連拍。
春天馬上都過去了，你應該開始安排春季旅行然後讓我陪你，規定我不去也得去。
高考完後，我進了你的房間。黃閃閃你知道嗎？你當時看著我的眼神幾近恐懼，那是一種無望的絕望。你仿佛有了許多被至親離棄的經驗，你知道並且確認我即將離你遠去，就如同最後一片秋葉離開大樹。
你沒料到吧？我是這樣說的：“明天我填誌願了。看你現在的樣子，大概也掙不到供我出遠門的錢了，我就填本城的大學吧。”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那一刻的眼神，就似一個溺水瀕死的人，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14
從那天之後，我仿佛成了你生活的全部。你什麼都想著我。工作掙錢是為了給我攢嫁妝，學做飯是為了讓我吃得健康。你對我好得我都不敢相信之前的十年裏，那個整天對我呼呼喝喝，買本資料書還要我用做家務來換的你是同一個人。
我決定和你討論敏感問題：“你生下我真的就是為了外公外婆走後有人陪你照顧你嗎？”
你很認真地想了想，說一開始其實不是。雖然別人都這麼說。但是真不是。你隻是腿不方便，並不是完全不能照顧自己。然後你用一種懇求的眼神看著我，你說可是現在你沒我真不行。不是生活不行，而是心裏覺得不行。
因為身體的原因，你沒有什麼同事也沒有什麼朋友，又遠離了家鄉，所以沒有我，你可能會真的會因為孤獨而早早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