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淩霜降

時恩,好久不見。

我一直期望著有一天能與你重逢,對你說這一句話。

然後。與你相視一笑,泯恩仇。

1

時恩,你也許不記得了吧?你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你三歲,我六歲。你的媽媽高挑俊美,有一雙大眼睛,紅唇逼人,笑與不笑都逼人。你穿著小小的裙子,在你媽媽的懷裏,一雙眼睛,充滿好奇地看著我,閃閃動人。

我看著黑白照片上的媽媽瘦削的臉,淡而細的眉,寡淡的似笑非笑的嘴唇,再看看有些不安的卻笑得非常燦爛非常幸福的爸爸,隻覺得腦袋嗡的一聲響,有一種無形的刺從我的全身長了出來。它們跳躍著,呐喊著:時意!時意!這個女人是敵人!她的孩子也是敵人!

爸爸從你媽媽的懷裏接過了你,像珍寶一樣抱著,對我說:小意,這是你的妹妹。我尖叫一聲跳起來,我說:“我不要妹妹!我不要妹妹!誰稀罕妹妹!”

我極力反抗,但一個六歲的孩子,根本就沒有章法,也沒有理由去阻止年紀輕輕就做了鰥夫獨自撫養女兒的男人再婚。更何況,他們三年前就已經生下了你。

嗨,時恩,我六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你,已經感覺到了命運的無力抗拒。

2

我七歲生日的晚餐,你美麗的媽媽給一直黑口冷麵的我做了好多菜。家裏來了幾個父親的朋友,他們一起喝了酒,說什麼家裏有了女人才是家,說什麼小意其實也需要媽媽。

“我不需要!我已經有媽媽了!”當著客人的麵,我怒吼。

“小意!”爸爸很尷尬。

“沒事兒。”你的媽媽笑,花朵盛開一樣美。她輕輕拍拍爸爸的手,爸爸報以一笑溫柔。

我無由地為照片裏那個可憐的媽媽委屈。這種委屈變成一種憤怒,這種憤怒被你的媽媽溫柔地逼停,它們必須有一個出處。

他們的宴席在你的哭聲裏結束了。熟睡的你從床上摔下,腦門都磕破了,哭得異常慘烈。

不要問我,一個七歲的孩子為什麼會舍得下這樣的狠手,也不要問我,親眼看到你因我而受傷的時候,於心何忍。

我在你時有時無的抽泣聲裏艱難入睡,我身體裏的憤怒已經找到了出口,當我把熟睡的你從床上推下去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終於為媽媽出了一口氣。

但是,我會否會因此被趕離家門的恐懼正在一點一點的吞噬我,這種恐懼甚至讓我有點後悔,不應該對你下那樣重的手。

但爸爸,甚至包括她,竟然忍了下來。

嗨,時恩,你知道嗎?忍耐其實是一把無形的刀,不管是忍耐著的你和你媽媽,還是被容忍著的人我,都會被這把無形的刀慢慢地淩遲,卻並不自知。

3

八歲的我,眼睛裏充滿了驚惶與反叛。

五歲的你在爸爸媽媽的愛護下歡樂成長。五歲的孩子,還沒有什麼很確切的記憶吧?你對較大的孩子,有一種盲目的喜歡與崇拜。這種盲目甚至能讓你忽略你稱之為姐姐的這個人,為什麼會在無人的時候悖然大怒反臉無情一次又一次地把你推倒在地。

這時候的我,已漸漸明白,與我同父異母的你說明,爸爸與媽媽其實多年前就已經早有來往,在我三歲那年,我就已經有了一個當時還不知道的妹妹你。

當然,令我出離了憤怒的,是因為有多事的人在猜測,在我出生之前,他們就已經在一起了。

所以,我的媽媽才會那麼悲慘地在生下我後就去世了。

八歲的我還不能明白,當一個渴望到達一種極點的時候,就有可能會產生相反的效果。比如說,我們很渴望得到一些東西,為此竭盡全力,最後卻往往因為用力過猛而功虧一潰。就像玩肥皂泡泡,那些美麗的輕盈的充滿希望的泡泡在空氣裏,很想很想讓一個停留在自己的手上,仔細地看看裏麵是不是真的有一個小仙女。但不管我多麼的努力多麼的小心多麼的渴望,我從來沒有抓住過一個泡泡,總是眼睜睜地看著那個閃著七彩光芒的泡泡在我指尖碰觸的瞬間碎裂,“叭”,輕輕的一聲響,像心碎掉的聲音。

在一個極度渴望媽媽的八歲孩子的眼裏,黑白照片裏的媽媽,就像是那個美麗的充滿了希翼的泡泡。而時恩你的媽媽,則是那一聲泡泡碎裂的聲音,“叭”的一聲輕響告訴我:什麼樣的痛最痛。

時恩呀,那時我覺得,失望的痛最痛。

4

我九歲那年,和男孩打架,摔斷了右手臂。而六歲的你,已傷痕累累。

那些關於爸爸與你媽媽的閑言,一句兩句,像能腐蝕一切的液體,一點一滴地滴入我的心,總是滋的一聲,冒著青煙地痛。

我不知道如何排解那種疼痛,唯一的途徑,就是你。

所有的人都喜歡你。你長得跟她的媽媽一樣漂亮,而且,嘴巴很甜。不過六歲的年紀,極其識趣會哄人,叔叔阿姨爺爺奶奶到處都叫得歡。不像我,我從小就陰鬱,很少笑,幾乎不會叫人。

後來我才明白,那時候的我,就是那種不管有沒有你,都不會討人喜歡的孩子。

我當然不喜歡你。我的手總是帶著一種憤怒,一種排斥,一種忌恨,一次又一次地把你推倒在地。

你摔破了手,摔傷了腿,在臉上劃了一道兩道的口子。甚至有一次把你推到水池裏令你差點溺死。我從不曾停止。

我有時候背著大人,有時候明目張膽,爸爸終於對我的狠毒忍無可忍,從開始的罰站,到後來的打手心,再到後來的藤條加身。

我毫不悔改,也不想悔改。

抱歉,時恩。我對那個九歲的我,充滿了無奈的憤怒,悔恨,與傷感。

5

十歲,我甩了你一個耳光。我惡狠狠的,常年打架練來的力氣十足,一個耳光就把你打趴在地上。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你穿著一條淺藍色的裙子,用一種驚詫莫名的目光看著我。你的眼睛真大,臉也真白,被我的耳光打過後,臉竟然迅速地紅腫起來。

你真是膿包,我吃男孩一個拳頭,也沒你傷得嚴重。

“姐,你為什麼要打我?”你的大眼睛裏含著眼淚,楚楚動人。我當時想,你這狐狸精的相,真是跟你媽一樣。

“因為我想打你。怎麼著?”我囂張地回答,然後拋下你,轉身自己走了。你爬起來,在後麵邊哭邊追,無奈你的腿短,人又胖一點兒,肯定追不上正在竄個子的我,沒一會兒,就被甩在天色漸暗的巷子裏了。

那天,你失蹤了八個小時。跑著跑著,掉到一口廢井裏了。幸虧那口井不深,幸虧,那口井的水不深。

七歲的你是如何孤獨地在井底哭叫到嗓子沙啞的?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後來,我再也沒有聽到過你用清脆的聲音說話。

6

十一歲,爸爸咆哮著,用一根藤條抽我的腿,皮都抽破了,血絲滲了出來,我硬生生地咬著牙一聲不吭,你媽媽抱著你在一邊哭。她哭得越可憐,我爸就抽我抽得越狠。

我盯著她懷裏似是奄奄一息的你,牙關咬得更緊。

你的身上也有傷,除了臉上的傷,還有手上腿上的擦傷,嘴角還有血,頭也撞破了。我又一次把你丟棄在路邊。我跑遠之後,一個人販子抓住了你,把你強行拖上了一輛摩托車。幸好遇見了我們的鄰居,人販子慌張把你從飛馳的車上丟了下來。

鄰居把你抱回來的時候,人都是昏迷的。你媽媽當場就嚇哭了。

藤條打在我瘦削的腿上,哨哨地響,我爸吼著:我讓你以大欺小!我讓你不照顧妹妹!

十一歲的我,心硬得可怕,我瞪著他,我說:你就沒以大欺小嗎?你打吧。你隻要打不死我,你打我越狠,我就越恨她。

然後我聽到了你媽媽的尖叫:夠了!夠了!我受不了了!

第二天一早,你們,竟然真的走了。你媽媽領著身上還有傷的哭泣的你,在清晨離開了。我睡在床上,兩條昨晚又被爸爸狠抽過的腿痛得動都不敢動一下,但我用眼睛環顧了這個小房間的四周,笑了。我想,好了,從今天開始,這個房間再也不會有你,終於隻屬於我一個人了。好了,媽媽,以後你不用在我的夢中哭泣了。因為我已經把那個女人和那個女人生的孩子都趕走了。

嗨,時恩,抱歉。真的抱歉。因為我的任性與驕橫,讓你們再一次背井離鄉,跌入了生活的顛沛流離。

7

十二歲這一年,沒有了你。我覺得自己過得很好。盡管,偶爾在夢裏,會似是而非地聽到你們走的那天,哭泣著漸行漸遠最後終於消失在巷子盡頭的聲音。

唯一不足的是,爸爸越來越愛喝悶酒了。但是沒關係,我十二歲了,會做飯,會打掃房間。而且我的腦子好聰明的,會每次考試都能考第一,讓那些恥笑爸爸的人羨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