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取曹操頭給我們看看?國人對於暴君的憤恨,常常不是訴諸行動,而多是寄托於幻想中的報複,來給自己一點可憐的慰藉。這也是統治過於嚴密,被壓迫者過於軟弱的必然結果,所以,隻剩下這點想象的空間。
是日,諸官皆至王宮大宴。正行酒間,左慈足穿木履,立於筵前。眾官驚怪。左慈曰:“大王今日水陸俱備,大宴群臣,四方異物極多。內中欠少何物,貧道願取之。”操曰:“我要龍肝作羹,汝能取否?”慈曰:“有何難哉!”取墨筆於粉牆上畫一條龍,以袍袖一拂,龍腹自開。左慈於龍腹中提出龍肝一付,鮮血尚流。操不信,叱之曰:“汝先藏於袖中耳。”慈曰:“即今天寒,草木枯死,大王要甚好花,隨意所欲。”操曰:“吾隻要牡丹花。”慈曰:“易耳!”令取大花盆放筵前,以水噀之,頃刻發出牡丹一株,開放雙花。眾官大驚,邀慈同坐而食。少刻,庖人進魚膾。慈曰:“膾必鬆江鱸魚者方美。”操曰:“千裏之隔,安能取之?”慈曰:“此亦何難取!”教把釣竿來,於堂下魚池中釣之,頃刻,釣出數十尾大鱸魚,放在殿上。操曰:“吾池中原有此魚。”慈曰:“大王何相欺耶?天下鱸魚隻兩腮,惟鬆江鱸魚有四腮,此可辨也。”眾官視之,果是四腮。慈曰:“烹鬆江鱸魚,須紫芽薑方可。”操曰:“汝亦能取之否?”慈曰:“易耳。”令取金盆一個,慈以衣覆之,須臾,得紫芽薑滿盆,進上操前。操以手取之,忽盆內有書一本,題曰《孟德新書》。操取視之,一字不差。操大疑。慈取桌上玉杯,滿斟佳釀,進操曰:“大王可飲此酒,壽有千年。”操曰:“汝可先飲。”慈遂拔冠上玉簪,於杯中一畫,將酒分為兩半,自飲一半,將一半奉操。操叱之。慈擲杯於空中,化成一白鳩,繞殿而飛。眾官仰麵視之,左慈不知所往。
中國人最神往的,就是這種超能力了。因為對那些無能無為,無力無助,同時又是無聲無息,無言無訴的大多數人來說,這種視帝王為草芥,視權貴為蟲豸,視財富為糞土,視強橫為螻蟻的神話,便是唯一可以得到安慰的精神家園了。
左右忽報:“左慈出宮門去了。”操曰:“如此妖人,必當除之,否則必將為害。”遂命許褚引三百鐵甲軍追擒之。褚上馬引軍,趕至城門,望見左慈穿木履,在前慢步而行。褚飛馬追之,卻隻追不上。直趕到一山中,有牧羊小童趕著一群羊而來。慈走入羊群內。褚取箭射之,慈即不見。褚盡殺群羊而回。牧羊小童守羊而哭,忽見羊頭在地上作人言,喚小童曰:“汝可將羊頭都輳在死羊腔子上。”小童大驚,掩麵而走。忽聞有人在後呼曰:“不須驚走,還汝活羊。”小童回顧,見左慈已將地上死羊輳活,趕將來了。小童急欲問時,左慈已拂袖而去,其行如飛,倏忽不見。
小童歸告主人。主人不敢隱諱,報知曹操。操畫影圖形,各處捉拿左慈。三日之內,城裏城外所捉眇一目、跛一足、白藤冠、青懶衣、穿木履先生,都一般模樣者,有三四百個,哄動街市。操令眾將將豬羊血潑之,押送城南教場。曹操親自引甲兵五百人圍住,盡皆斬之。人人頸腔內各起一道青氣,到上天聚成一處,化成一個左慈,向空招白鶴一隻騎坐,拍手大笑曰:“土鼠隨金虎,奸雄一旦休。”操令眾將以弓箭射之。忽然狂風大作,走石揚沙,所斬之屍皆跳起來,手提其頭,奔上演武廳,來打曹操。文官武將掩麵驚倒,各不相顧。正是:
奸雄權勢能傾國,道士仙機更異人。
未知曹操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國人對於暴君的統治,最經常、最安全、而且也最解恨的反抗辦法,除了詛咒他早死外,便是這種精神報複法了,於吉、左慈,就是人們幻想出來的精神上的超人。其實,說到底,這隻是反映了那些被壓迫卻不敢造反的農民身上一種愚昧的精神狀態罷了。
東漢政權的政治體係,是建立在秉承儒家文化傳統的士族階層上的,經濟基礎,則是以大量擁有田畝、奴婢和私家兵卒,實行奴役製度的政、經、耕、武四合一的地主莊園、豪強塢壁為支柱。崔琰,第一,清河崔氏,為姓氏譜上的首戶,具有不同一般的貴族身份。第二,眾望所歸,乃時人景仰的名士,具有相當程度的感召精神。第三,正直敢言,為地方官員敬畏的豪傑,具有一言九鼎的輿論威力。因此,曹操與袁紹戰,得冀州後,首先拜訪的就是這位士族的中堅。
那時,寒族出身的曹操,如果不是他挾天子以命諸侯,以武力蕩平中原,根本不配與崔琰平起平坐。因此,在立足未穩之際,不得不需要崔的支持,不得不與崔搞統一戰線,不得不立授要職,辟丞相府東曹,拉崔來當自己的官,不得不拍崔的馬屁,“君有伯夷之風,史魚之直,貪夫慕名而清,壯士尚稱而厲,斯可以率時者已。”
其實,曹操也不完全是實用主義,他的人才政策倒是以天下的智力為我用,並不排斥他入閣擢用。但崔琰對於曹操這些新興階層的崛起,始終“虯須直視,若有所瞋”,也就是看不上眼。到了現在,江山坐定,你跳出來反對他當魏王,或者,你不公開表示出這種想法,卻飛短流長,那就別怪曹阿瞞不客氣了。他早就說過,“斯可以率時者”,就是要你要明白,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你還端著你的第一士族那架子,那就隻好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