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諸葛亮痛哭龐統 張翼德義釋嚴顏(3 / 3)

軍人回見張飛,哭告嚴顏如此毀罵。張飛大怒,咬牙睜目,披掛上馬,引數百騎,來巴郡城下搦戰。城上眾軍百般痛罵。張飛性急,幾番殺到吊橋,要過護城河,又被亂箭射回。到晚,全無一個人出。張飛忍一肚氣還寨。次日早晨,又引軍去搦戰。那嚴顏在城敵樓上,一箭射中張飛頭盔。飛指而恨曰:“吾拿住你這老匹夫,我親自食你肉。”到晚,又空回。第三日,張飛引了軍,沿城去罵。原來那座城子是個山城,周圍都是亂山。張飛自乘馬登山,下視城中,見軍士盡皆披掛,分列隊伍,伏在城中,隻是不出。又見民夫來來往往,搬磚運石,相助守城。張飛教馬軍下馬,步軍皆坐,引他出敵,並無動靜。又罵了一日,依舊空回。

張飛在寨中自思:“終日叫罵,彼隻不出,如之奈何?”猛然思得一計,教眾軍不要前去搦戰,都結束了在寨中等候,卻隻教三五十個軍士直去城下叫罵,引嚴顏軍出來,便與廝殺。張飛磨拳擦掌,隻等敵軍來。小軍連罵了三日,全然不出。張飛眉頭一縱,又生一計,傳令教軍士四散砍打柴草,尋覓路徑,不來搦戰。嚴顏在城中,連日不見張飛動靜,心中疑惑,著十數個小軍,扮作張飛砍柴的軍,潛地出城,雜在軍內,入山中探聽。當日諸軍回寨,張飛坐在寨中,頓足大罵:“嚴顏老匹夫,枉氣殺我!”隻見帳前三四個人說道:“將軍不須心焦。這幾日打探得一條小路,可以偷過巴郡。”張飛故意大叫曰:“既有這個去處,何不早來說?”眾應曰:“這幾日卻才哨探得出。”張飛曰:“事不宜遲,隻今二更造飯,趁三更明月,拔寨都起。人銜枚,馬去鈴,悄悄而行。我自前麵開路,汝等依次而行。”傳了令,便滿寨告報。

猛張飛也不是一個勁兒地猛到底的。

張飛是條硬漢,是條鐵漢,但也偶見其嫵媚可愛之時,這是你在一本正經的關老爺那裏,永遠看不到的。人,其實自然就好,總端著架子,總拿著姿勢,第一,累,第二,假,第三,大家也就隻好遠著你了。

探細的軍聽得這個消息,盡回城中來,報與嚴顏。顏大喜曰:“我算定這匹夫忍耐不得。你偷小路過去,須是糧草輜重在後,我截住後路,你如何得過?好無謀匹夫,中我之計。”即時傳令,教軍士準備赴敵,今夜二更也造飯,三更出城,伏於樹木叢雜去處,隻等張飛過咽喉小路去了,車仗來時,隻聽鼓響,一齊殺出。傳了號令,看看近夜,嚴顏全軍盡皆飽食,披掛停當,悄悄出城,四散伏住,隻聽鼓響。嚴顏自引十數裨將,下馬伏於林中。約三更後,遙望見張飛親自在前,橫矛縱馬,悄悄引軍前進。去不得三四裏,背後車仗人馬,陸續進發。嚴顏看得分曉,一齊擂鼓,四下伏兵盡起。正來搶奪車仗,背後一聲鑼響,一彪軍掩到,大喝:“老賊休走,我等的你恰好!”嚴顏猛回頭看時,為首一員大將豹頭環眼,燕頷虎須,使丈八矛,騎深烏馬,乃是張飛。四下裏鑼聲大震,眾將殺來。嚴顏見了張飛,舉手無措,交馬戰不十合,張飛賣個破綻,嚴顏一刀砍來,張飛閃過,撞將入去,扯住嚴顏勒甲絛,生擒過來,擲於地下。眾軍向前用索綁縛住了。原來先過去的是假張飛。料道嚴顏擊鼓為號,張飛卻教鳴金為號,金響諸軍齊到。川兵大半棄甲倒戈而降。

張飛用計,非止一次。粗中有細,屢建奇功。他與關羽不同之處,在於能知道自己的弱點所在,隻要不肆意妄為的話,也還能聽得進別人的話。而自尊自信,還有點自行其是的關羽,就很缺乏這種自知之明。他守荊州,假如真把孔明的話放在心上,也許不至於死於非命。

張飛殺到巴郡城下,後軍已自入城。張飛叫休殺百姓,出榜安民。群刀手把嚴顏推至。飛坐於廳上。嚴顏不肯跪下。飛怒目咬牙,大叱曰:“大將到此,為何不降?而敢拒敵?”嚴顏全無懼色,回叱飛曰:“汝等無義,侵我州郡。但有斷頭將軍,無降將軍!”飛大怒,喝左右斬來。嚴顏喝曰:“賊匹夫,砍頭便砍,何怒也!”張飛見嚴顏聲音雄壯,麵不改色,乃回嗔作喜,下階喝退左右,親解其縛,取衣衣之,扶在正中高坐,低頭便拜曰:“適來言語冒瀆,幸勿見責。吾素知老將軍乃豪傑之士也!”嚴顏感其恩義,乃降。後人有詩讚嚴顏曰:關羽對黃忠,張飛待嚴顏,便可看出毛澤東所倡“階級烙印”說,絕對化是不足為訓的,但這種印痕表現在人有性格上,卻是有跡可尋的。

白發居西蜀,清名震大邦。

忠心如皎日,浩氣卷長江。

寧可斷頭死,安能屈膝降。

巴州年老將,天下更無雙。

又有讚張飛詩曰:

生獲嚴顏勇絕倫,惟憑義氣服軍民。

至今廟貌留巴蜀,社酒雞豚日日春。

張飛請問入川之計,嚴顏曰:“敗軍之將,荷蒙厚恩,無可以報,願施犬馬之勞,不須張弓隻箭,徑取成都。”正是:

隻因一將傾心後,致使連城唾手降。

未知其計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龐統在《三國演義》中,因與諸葛亮並論臥龍鳳雛,遂成重要人物。但重要人物,並無因他而左右大局,而影響全盤的重要事件發生。這“重要”二字,便不免有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遺憾。正如文壇上所謂的著名作家,而無著名作品一樣,常見其大名之鼎鼎,常見其亮相於公眾,常見其高談闊論在廟堂之上,常見其奔走競逐於權貴中間,就是不知道他曾經寫過什麼,或者也許寫過什麼,可什麼印象也沒有。這種名勝於文的重要人物,大概也是社會生態中少不了的點綴,故而是不會絕種的。

龐統在演義中之無足輕重,與他出場太晚,退場太早有關係,也與他情節較少,著墨不多有關係。雖然他作為西路軍的軍師,負開疆辟土重任,但打交道的對手,既非江東孫權,也非梟雄曹操,而是個軟柿子劉璋。這還不由他大展手腳,願意怎麼捏就怎麼捏麼?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分析過劉璋的“暗弱”,“弱者弱與強爭,暗者暗於變詐”,這句話,簡單說來,就是窩囊廢。可這位軍師在對付這個窩囊廢時,卻表現得更為窩囊。未見其帷幄畫策,高瞻遠矚的襟懷,也看不到戰場交鋒,指揮若定的氣概,總是訴求於鴻門宴的格殺,苦迭打的突變,刀斧手的埋伏,近衛軍的逼宮等等諸如此類的小動作,小陰謀。最後,他竟被這個窩囊廢部下的小設計,小手段,萬箭穿心而斃命,這就很具諷刺意味了。

最後,隻有兩個人為他掉眼淚,一是劉備,沒想到一個軟柿子竟如此難啃,丟人丟臉;一個是孔明,這樣一來,打亂整個戰略部署,下一步棋如何走,要大費躊躇了。

如果看諸葛亮當初走出南陽時,天下大勢,盡收眼底,三分格局,明察在胸,《梁甫吟》的瀟灑,《隆中對》的睿智,就看出來臥龍為政治家,而鳳雛不過是一個政客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