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禰正平裸衣罵賊 吉太醫下毒遭刑(3 / 3)

次日,曹操詐患頭風,召吉平用藥。吉平自思曰:“此賊合休。”暗藏毒藥入府。操臥於床上,令平下藥。平曰:“此病可一服即愈。”教取藥罐,當麵煎之。藥已半幹,平已暗下毒藥,親自送上。操知有毒,故見遲延不服。平曰:“乘熱服之,少汗即愈。”操起曰:“汝既讀儒書,必知禮義。君有疾飲藥,臣先嚐之;父有疾飲藥,子先嚐之。汝為我心腹之人,何不先嚐而後進?”平曰:“藥以治病,何用人嚐?”平知事已泄,縱步向前,扯住操耳而灌之。操推藥撥地,磚皆迸裂。操未及言,左右已將吉平執下。操曰:“吾豈有病,特試汝耳。汝果有害我之心。”遂喚二十個精壯獄卒,執平至後園拷問。操坐於亭上,將平縛倒於地。吉平麵不改容,略無懼怯。操笑曰:“量汝是個醫人,安敢下毒害我?必有人唆使你來。你說出那人,我便饒你。”平叱之曰:“汝乃欺君罔上之賊,天下皆欲殺汝,豈獨我乎?”操再三磨問,平怒曰:“我自欲殺汝,安有人使我來?今事不成,惟死而已。”操怒,教獄卒痛打。打到兩個時辰,皮開肉裂,血流滿階。操恐打死,無可對證,令獄卒揪去靜處,權且將息。

小不忍則亂大謀,最怕就是感情衝動,加之處置過分,以致激生事變,這位國舅看來隻配做夢,不配做事。即或這回不栽倒在家奴告密上,早晚也要敗在別人手中。

采用這種暗害手段,近乎潘金蓮鴆毒武大的勾當,大概也是走投無路,無計可施了。

傳令次日設宴,請眾大臣飲酒。惟董承托病不來,王子服等皆恐操生疑,隻得俱至。操於後堂設席。酒行數巡,曰:“筵中無可為樂,我有一人,可為眾官醒酒。”教二十個獄卒:“與吾牽來。”須臾,隻見一長枷釘著吉平,拖至階下。操曰:“眾官不知。此人結連惡黨,欲反背朝廷,謀害曹某,今日天敗,請聽口詞。”操教先打一頓,昏絕於地,以水噴麵。吉平蘇醒,睜目切齒而罵曰:“操賊不殺我,更待何時?”操曰:“同謀者先有六人,與汝共七人耶?”平隻是大罵。王子服等四人麵麵相覷,如坐針氈。操教一麵打,一麵噴,平並無求饒之意。操見不招,且教牽去。眾官席散,操隻留王子服等四人夜宴。四人魂不附體,隻得留待。操曰:“本不相留,爭奈有事相問。汝四人不知與董承商議何事?”子服曰:“並未商議甚事。”操曰:“白絹中寫著何事?”子服等皆隱諱。操教喚出慶童對證。子服曰:“汝於何處見來?”慶童曰:“你回避了眾人,六人在一處畫字,如何賴得?”子服曰:“此賊與國舅侍妾通奸,被責誣主,不可聽也。”操曰:“吉平下毒,非董承所使而誰?”子服等皆言不知。操曰:“今晚自首,尚猶可恕;若待事發,其實難容。”子服等皆言並無此事。操叱左右,將四人拿住監禁。

知識分子的軟弱性,於此可見。

次日,帶領眾人徑投董承家探病,承隻得出迎。操曰:“緣何夜來不赴宴?”承曰:“微疾未痊,不敢輕出。”操曰:“此是憂國家病耳。”承愕然。操曰:“國舅知吉平事乎?”承曰:“不知。”操冷笑曰:“國舅如何不知?”喚左右“牽來與國舅起病”。承舉措無地。須臾,二十獄卒推吉平至階下。吉平大罵:“曹操逆賊!”操指謂承曰:“此人曾攀下王子服等四人,吾已拿下廷尉。尚有一人,未曾捉獲。”因問平曰:“誰使汝來藥我,可速招出。”平曰:“天使我來殺逆賊!”操怒教打,身上無容刑之處。承在座觀之,心如刀割。操又問平曰:“你原有十指,今如何隻有九指?”平曰:“嚼以為誓,誓殺國賊!”操教取刀來,就階下截去其九指,曰:“一發截了,教你為誓。”平曰:“尚有口,可以吞賊;有舌,可以罵賊。”操令割其舌。平曰:“且勿動手,吾今熬刑不過,隻得供招,可釋吾縛。”操曰:“釋之何礙?”遂命解其縛。平起身望闕拜曰:“臣不能為國家除賊,乃天數也。”拜畢,撞階而死。操令分其肢體號令。時建安五年正月也。史官有詩曰:

漢朝無起色,醫國有稱平。

立誓除奸黨,捐軀報聖明。

極刑詞愈烈,慘死氣如生。

十指淋漓處,千秋仰異名。

當時,反曹的一方,不僅有文化界孔融、禰衡之造輿論,有官員中董承、劉備之搞政變,甚至就在曹的身邊,也有想暗殺他的。《資治通鑒》載:“操常從士徐他等謀殺操,入操帳,見校尉許褚,色變,褚覺而殺之。”這也是封建社會統治者更迭期間,難以避免的血雨腥風。老主子要奪回江山,新老板要鞏固政權,不掉若幹腦袋,不開多次殺戒,是不會定局的。

至少這位醫生還敢罵,那“如坐針氈”的幾位,連個屁也不敢放了。

操見吉平已死,教左右牽過秦慶童至麵前。操曰:“國舅認得此人否?”承大怒曰:“逃奴在此,即當誅之。”操曰:“他首告謀反,今來對證,誰敢誅之?”承曰:“丞相何故聽逃奴一麵之說?”操曰:“王子服等,吾已擒下,皆招證明白,汝尚抵賴乎?”即喚左右拿下,命從人直入董承臥房內,搜出衣帶詔並義狀。操看了,笑曰:“鼠輩安敢如此!”遂命將董承全家良賤盡皆監禁,休教走脫一個。操回府,以詔狀示眾謀士,商議要廢獻帝,更立新君。正是:

數行丹詔成虛望,一紙盟書惹禍殃。

未知獻帝性命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與可謀者謀之,相得益彰;與不可謀者,千萬別共謀之,弄不好,反受其累,也未可知。伏完所薦非人,獻帝所托非人,連個衣帶詔都藏不好的無能之輩,還想搞什麼陰謀?

近代學者陳寅恪先生說過:“夫曹孟德者,曠世之梟傑也。其在漢末,欲取劉氏之皇統而代之,則必先摧破其勁敵士大夫階級精神上之堡壘,即漢代儒家思想。”所以,他殺崔琰,殺孔融,殺楊修,殺禰衡,肉體上的摧破,是最徹底的消滅法了。

他先後殺掉好幾位很有代表性的文人,這個禰衡,雖然不是他親手處置的,但也是被他采取借刀殺人的辦法,把這個擊鼓罵他的文學新秀砍了頭。千古以來,這位大人物在迫害文人方麵的名聲,是不算甚好的。因為作家有作品,有讀者,有傳之久遠的可能,所以,一般的統治者,若非獨夫民賊,舉起刀的時候,就得考慮考慮後果了。但曹操,沒有這方麵的顧慮。因為他自己就是作家,而且還是大作家,他的詩文寫得比前麵幾位,怕還要出色一些。至少可以說是氣勢非凡,大家風範,毛主席都讚曰“東臨碣石有遺篇”。

因此,無論在處置董承衣帶詔案,吉平下毒案,還是在收拾禰衡罵街案,孔融、楊修案,曹操都是著眼於“摧破其勁敵”,也就是以儒家思想為精神基礎的士大夫階級這個大目標,是半點也不溫柔的。

如果考慮到文人之間的嫉妒因素,擁有最高和最大權力的人,也舞文弄墨的話,對於在他統治下的文人來說,絕對不是什麼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