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鳳道:“那麼我呢?你找我來,總不會是特地要我去侍候那些客人的?”
老刀把子道:“你當然還有別的事要做,這計劃的成敗關鍵,就在你身上。”
陸小鳳忍不住喝了杯酒,想到自己肩上竟負著這麼大的責任,他忍不住又喝了一杯。
他實在有點緊張。
老刀把子居然也倒了杯酒,淺淺啜了一口,才緩緩道:“我要你做的事並不是殺人,我隻不過要你去替我拿一個賬簿。”
陸小鳳道:“誰的賬簿?”
老刀把子道:“本來是梅真人的,他死了之後,就傳到石雁手裏。”
陸小鳳想不通:“堂堂的武當掌門,難道也自己記賬?”
老刀把子道:“每一筆賬都是他們親手記下的。”
陸小鳳試探著問道:“賬上記著的當然不是柴米油鹽。”
老刀把子道:“不是。”
陸小鳳更好奇:“上麵記的究竟是什麼?”
老刀把子居然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才沉聲道:“賬上記的是千千百百人的身家性命。”
陸小鳳道:“是哪些人?”
老刀把子道:“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有名的人,有錢的人。”
陸小鳳更不懂:“他們的身家性命,和石雁的賬簿有什麼關係?”
老刀把子道:“這本賬簿上記著的,就是這些人的隱私和秘密。”
陸小鳳道:“見不得人的秘密?”
老刀把子點點頭,道:“石雁若是將這些秘密公開了,這些人非但從此不能立足於江湖,隻怕立刻就要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
陸小鳳長長歎了口氣,道:“堂堂的武當掌門,總不該做出挾人隱私的事。”
老刀把子冷冷道:“他們的確不該做的,可是他們偏偏做了出來。”
他的聲音忽然充滿怨毒:“若不是因為他們總是以別人的隱私作為要挾之手段,石鶴怎麼會在接掌武當門戶的前夕自毀麵目?顧飛雲、高濤、柳青青、鍾無骨等這些人,他們的秘密,又怎麼會被人知道?”
陸小鳳又不禁吐出口氣,道:“這些秘密都是梅真人和石雁說出來的?”
老刀把子恨恨道:“因為他們要挾不遂,他們就一定要將這人置之於死地,就算這個人已洗心革麵,想重新做人,也已絕無機會。”
陸小鳳道:“可是你給了他們一個機會。”
老刀把子道:“我隻給了他們一次機會,不是一個機會。”
陸小鳳道:“那有什麼不同?”
老刀把子道:“他們是想重新做人,不是做死人。”
--活在幽靈山莊中的人,和死又有什麼分別?
--隻有毀了那賬簿,他們才真正有重新做人的機會。
老刀把子握緊雙手,道:“這才是我這次行動的最大目的,我們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噗”的一聲,酒杯在他掌中粉碎,一絲鮮血從指縫間流了出來。
陸小鳳看著這一絲鮮紅的血,忽然變得沉默了起來,因為他心裏正在問自己--
老刀把子這件事,是不是做得正確?
如果是正確的,一個正直的人,是不是就應該全力幫助他完成這件事!
武當是名門正宗,梅真人和石雁一向受人尊敬,他從未懷疑過他們的人格。
可是現在他對所有的事都已必須重新估計。
老刀把子盯著他,仿佛想看出他心底最深處在想什麼。
陸小鳳究竟在想什麼?誰知道?
老刀把子緩緩道:“我很了解,你若不是真的願意去做一件事,誰也沒法子勉強你,所以你一定要了解這件事的真相。”
陸小鳳忽然問道:“既然你的目的是為了救人,為什麼還要殺人?”
老刀把子道:“我要殺的,隻是一些非殺不可的人!”
陸小鳳道:“王十袋、高行空、水上飛,這些人都非殺不可?”
老刀把子冷笑:“我問你,隻憑梅真人和石雁的親信弟子,怎麼能查得出那麼多人的隱私和秘密?”
陸小鳳道:“難道你要殺的這些人,都是他們的密探?”
老刀把子點點頭,道:“因為這些人本身也有隱私被他們捏在手裏。”
陸小鳳也握緊了雙手,終於問道:“那本賬簿在哪裏?”
老刀把子道:“就在石雁頭上戴著的道冠裏。”
陸小鳳的心沉了下去。
武當石雁少年時就已是江湖中極負盛名的劍客,近年來功力修為更有精進,平時雖然絕少出手,據一般估計,他的劍法已在木道人之上。
西門吹雪說的三個人其中無疑是有他。
武當掌門的道冠,不但象征著武當一派的尊嚴,本身就已是無價之寶,何況道冠中還藏著有那麼大的秘密。
老刀把子道:“我也知道要從他頭上摘下那頂道冠來並不容易。”
那又豈非是不容易,那簡直難如登天摘月。
陸小鳳道:“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在他戴著這道冠時動手?”
老刀把子道:“因為那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他有很充足的理由解釋:“因為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不知道平時這頂道冠藏在哪裏。”
陸小鳳長長歎了口氣,道:“我做不到。”
那一天武當道觀的大殿中,燈火通明,高手如雲,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從武當掌教真人的頭上摘下他的道冠來,這種事有誰能做得到?
老刀把子道:“隻有你,你一定能做到。”
陸小鳳道:“就算我能摘下來,也絕對沒法子帶著它在眾目睽睽下逃出去。”
老刀把子道:“不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你出手時,沒有人能看見你。”
陸小鳳道:“為什麼看不見?”
老刀把子道:“因為那時大殿內外七十二盞長明燈一定會同時熄滅。”
--燈裏的油幹了,燈自然會熄滅。
老刀把子道:“我們至少已試驗了八百次,算準了燈裏的油若隻有一兩三錢,就一定會在他宣布繼承人的時候燃盡,我們在武當的內線,到時一定會使每盞燈裏的油都隻有一兩三錢。”
這計劃實在周密。
陸小鳳道:“可是大殿中一定有點著的蠟燭。”
老刀把子道:“這一點由花魁負責,他滿天花雨的暗器手法,已無人能及。”
現在這計劃幾乎已天衣無縫。
燈滅時大殿中驟然黑暗,大家必定難免驚惶,就在這片刻之間,陸小鳳要出手奪道冠,石鶴殺石雁,無虎兄弟殺鐵肩,表哥殺小顧道人,管家婆殺鷹眼老七,海奇闊殺水上飛,關天武殺高行空,杜鐵心殺王十袋。
老刀把子道:“無論他們是否能得手,等到燈火再亮時,他們就都已全身而退。”
隻要一擊不中,就全身而退。
老刀把子道:“你也一樣,縱然道冠不能得手,你也一定要走,因為在那種情況中,無論任何人都絕沒有第二次出手的機會。”
他又補充著道:“無論你是否得手,都要立刻趕回來這裏,燈亮之後,大家都一定隻會去照顧已負了傷的友伴同門,誰都不會注意到大殿中已少了些什麼人,更不會有人追蹤。”
何況那時根本還沒有人知道這件事究竟是怎麼會發生的。
陸小鳳又不禁長長歎了口氣,道:“我佩服你!”
他這一生中,也不知插手過多少件陰謀,絕沒有任何一次能比得上這一次。
這計劃幾乎已完全無懈可擊。
可是他還有幾點要問:“我們為什麼不先殺了石雁,再取他頂上道冠?”
老刀把子道:“因為我們沒有一擊就能命中的把握。”
這件事卻隻許成功,不許失敗,這件事的確已耗盡了他的一生心血。
陸小鳳又問:“若沒有我,我的差使誰做?”
老刀把子道:“葉雪!”
陸小鳳苦笑道:“為什麼會是她?”
老刀把子道:“她輕功極高,又是天生夜眼,在石雁驟出不意之下,她至少有七八成得手的機會。”
他忽然用手握住了陸小鳳的手:“你卻有九成機會,甚至還不止九成,我知道你也有在黑暗中明察秋毫的本事,而且你還有這一雙天下無雙的手。”
他握著這隻手,就好像在握著件無價的珍寶。
陸小鳳卻在看著他的手。
他的手瘦削、穩定、幹燥,手指長而有力。
若是握住了一柄合手的劍,這隻手是不是比西門吹雪的手更可怕?
這個人究竟是誰?
現在陸小鳳若是反腕拿住他的脈門,摘下他頭上的竹笠,立刻就可以知道他是誰了。
成功機會就算不大,至少也該試一試。但是陸小鳳沒有試。
這使得他對自己很憤怒,忽然大聲問道:“你難道從來都沒有想到過她的死活?”
老刀把子道:“你說的是誰?”
陸小鳳道:“是你的女兒,葉雪!”
老刀把子淡淡道:“想了也沒有用的事,又何必去想?”
陸小鳳道:“你知不知道她的母親死了之後還被……”
老刀把子立刻打斷了他的話,目光刀鋒般在竹笠裏怒視著他:“你可以要我替你做任何事,但是你以後千萬不要在我麵前再提起這個女人。”
--為什麼?
--沈三娘是葉淩風的妻子,卻為他生了一個女兒,她對不起的是葉淩風,並不是他。
--他為什麼如此恨她?
陸小鳳想不通,想了很久都想不通。
老刀把子的憤怒很快就被抑製:“明天白天沒有事,隨便你想幹什麼都無妨,後天淩晨之前,我會安排你到武當去。”
他站起來,顯然已準備結束這次談話:“那裏香火道人的總管叫彭長淨,你到了後山,無論什麼事他都會替你安排的。”
陸小鳳道:“然後呢?”
老刀把子道:“然後你就隻在那裏等著。”
陸小鳳道:“等燈滅的時候?”
老刀把子道:“不錯,等燈滅的時候。”
他走出去,又回過頭:“從現在開始,你就完全單獨行動,用不著再跟任何人聯絡,也不再有人來找你。”
陸小鳳苦笑道:“從現在開始,連我老婆兒子都已見不到了。”
老刀把子道:“但是你不會寂寞的,你還有很多外甥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