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午夜悲歌(3 / 3)

獨孤美看著他,喘息漸漸平靜,目光漸漸銳利,忽然反問道:“你真的以為我就是‘六親不認’獨孤美?”

無論誰都想不到他會忽然問出這句話,陸小鳳也很意外:“你不是?”

獨孤美歎了口氣,忽然又說出句令人吃驚的話:“把我的褲子脫下來。”

陸小鳳也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從來沒有脫過男人的褲子,可是這次我要破例了。”

獨孤美已是個老人,他臀部的肌肉卻仍然顯得結實而年輕。

“你有沒有看見上麵的一個瘤?”

陸小鳳當然不會看不見,這個瘤已大得足夠讓一裏外的人都看得很清楚。

獨孤美道:“用這把刀割開它。”

一把刀遞過來,刀鋒雪亮。

陸小鳳這一生中也不知做過多少離奇古怪的事,可是他接過這把刀時,還是忍不住遲疑了很久才能割下去。

鮮血飛濺,一顆金丸隨著鮮血從割開了的肉瘤中迸出來。

獨孤美道:“再割開這個球。”

一刀割下去,才發現這金丸是用蠟做的,包著金紙,裏麵藏著塊黃絹,上麵寫著:“武當掌門座下第四名弟子孫不變,奉諭易容改扮,查訪叛徒行蹤,此諭。”

下麵不但有武當掌教的大印,還有掌門石真人的親筆花押。

獨孤美道:“這就是掌門真人要我在危急中用來證明身份的。”

陸小鳳吃驚地看著他,終於歎了口氣,道:“看來你好像真的不是獨孤美。”

孫不變道:“未入武當前,我本是花四姑門下的弟子,花家的易容術妙絕天下,可是為了小心謹慎,我又投身到獨孤美門下為奴,整整花了十個月工夫去學他的聲容神態,直等到我自己覺得萬無一失的時候才出手。”

陸小鳳道:“你殺了他?”

孫不變點點頭,道:“我絕不能讓任何人再找到另一個獨孤美。”

陸小鳳道:“你要查訪的叛徒是誰?”

孫不變道:“第一個就是石鶴。”

陸小鳳道:“現在你已找到他?”

孫不變道:“那也多虧了你。”

陸小鳳道:“鍾無骨是死在你手裏的?”

孫不變道:“他也是武當的叛徒,我絕不能讓他活著。”

陸小鳳目光閃動,道:“玉樹劍客葉淩風早年是不是也曾在武當門下?”

孫不變道:“他跟鍾無骨都是武當的俗家弟子,都是被先祖師梅真人逐出門牆的。”

梅真人是木道人的師兄,執掌武當門戶十七年,才傳給現在的掌門石雁。

孫不變道:“我們研究很久,都認為隻有用獨孤美的身份作掩護最安全,隻可惜……”

陸小鳳道:“隻可惜你的秘密還是被將軍發現了。”

孫不變苦笑道:“大家都認為他受的傷很重,我也幾乎被騙過,誰知躲在將軍府養傷的那個人竟不是他,他一直都在盯著我。”

陸小鳳道:“你怎麼會露出破綻的?”

孫不變道:“他本是獨孤美的老友,他知道獨孤美早年的很多秘密,我卻不知道,他用話套住了我,我隻有殺了他滅口。”

陸小鳳道:“你為什麼要將這秘密告訴我?”

孫不變道:“現在時機危急,我已不能不說,我不但要你為我保守這個秘密,還要你助我一臂之力,這地方我已無法存身,一定要盡快趕回武當去。”

他勉強笑了笑,又道:“我當然也早就看出了你不是出賣朋友的人,我始終不相信你真的會勾引西門吹雪的妻子,那一定是你們故意演的一出戲,因為你們也想揭破這幽靈山莊的秘密。”

陸小鳳又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長長歎息,道:“可惜可惜,實在可惜。”

孫不變道:“可惜什麼?”

陸小鳳道:“可惜你看錯了人。”

孫不變臉色已變,厲聲道:“你難道忘了是誰帶你進來的?”

陸小鳳冷冷道:“我沒有忘,我也沒有忘記你在這兩天已害過我三次,若不是老刀把子,我已死在你手裏。”

孫不變道:“難道你看不出那是我故意做給他們看的?”

陸小鳳道:“我看不出。”

孫不變盯著他,忽然也長長歎息,道:“好,你很好。”

陸小鳳道:“我不好,一點也不好!”

孫不變道:“那麼你就該死!”

喝聲中,他的人已撲起,指尖距離陸小鳳胸膛還有半尺,掌心突然向前一吐,直打玄璣穴,用的正是武當小天星掌力,而且認穴奇準。

隻可惜他的掌力吐出時,陸小鳳的玄璣穴早已不在那裏,人也已不在那裏。

孫不變手掌一翻,玄鳥劃沙,平沙落雁,北雁南飛,一招三式,這種輕靈綿密的武當掌法在他手裏使出來,不但極見功力,變化也真快。

陸小鳳歎道:“石道人門下的弟子,果然了得。”

這兩句話說完,孫不變的招式又全都落空,無論他出手多快,陸小鳳好像總能比他更快一步。

武當掌法運用的變化,陸小鳳知道的好像並不比他少。

他忽然停住手,盯著陸小鳳,道:“你也練過武當功夫?”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沒有練過武當功夫,可是我有很多武當朋友。”

孫不變眼睛裏又露出一線希望,道:“那麼你更該幫我逃出去。”

陸小鳳道:“隻可惜你不是我的朋友,你救我一次,害我三次,現在我又讓了你八招,我們的賬早已結清了。”

孫不變咬了咬牙,道:“好,你出手吧!”

陸小鳳道:“我本來就已準備出手!”

他用的居然也是武當的小天星掌力,掌心吐出,打的也是玄璣穴。

孫不變引臂翻身,堪堪避開這一掌,陸小鳳的左掌卻已切在他後頸的大血管上。

他倒下去時,還在吃驚地看著陸小鳳。

陸小鳳微笑道:“你不知道我有兩隻手?”

孫不變當然知道,但他卻想不到一個人的手竟能有這麼快的動作。

06

老刀把子坐在他那張陳舊而寬大的木椅上,看著陸小鳳,看來仿佛很愉快。

舊木椅就好像老朋友一樣,總是能讓人覺得很舒服、很愉快的。

隻可惜陸小鳳還是看不見他的臉。

孫不變就在他麵前,他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他對陸小鳳的興趣顯然比對任何人都濃厚。

陸小鳳道:“這個人是奸細,從武當來的奸細。”

老刀把子道:“你為什麼不殺了他?”

陸小鳳道:“我無權殺人,也不想殺人。”

老刀把子道:“那麼你就該放了他。”

陸小鳳很意外:“放了他?”

老刀把子淡淡道:“真正的奸細都早已死了,從來沒有一個能在這裏活過三天的。”

陸小鳳道:“難道他不是?”

老刀把子道:“他當然是個奸細,卻不是武當的奸細,是我的,很多年前我就送他到武當去臥底。”

陸小鳳怔住。

老刀把子卻在笑,笑得很愉快:“不管怎麼樣,你都該謝謝他。”

陸小鳳道:“我為什麼要謝他?”

老刀把子道:“就因為他,我才真正完全信任你。”

陸小鳳道:“他也是你派去試探我的?”

老刀把子微笑道:“有些人天生就是奸細,你隻能讓他去做奸細做的事,而且永遠不會失望。”

陸小鳳道:“這個人就是天生的奸細?”

老刀把子道:“從頭到尾都是的。”

陸小鳳歎了口氣,忽然一腳將孫不變踢得球一般滾了出去。

老刀把子也歎了口氣道:“做奸細隻有這一點壞處,這種人就好像驢子,時常都會被人踢兩腳的。”

陸小鳳道:“我隻踢了一腳。”

老刀把子道:“還有一腳你準備踢誰?”

陸小鳳道:“踢我自己。”

老刀把子道:“你也是奸細?”

陸小鳳道:“我不是奸細,我隻不過是條驢子,奇笨無比的笨驢子。”他顯得很氣憤,“因為想拚命去救人家的女兒,換來的卻是一巴掌,而且剛好砍在我脖子上。”

老刀把子又歎了口氣,道:“其實你自己也該知道我絕不能讓你去救她。”

陸小鳳道:“我不知道。”

老刀把子道:“那沼澤裏不但到處都有殺人的陷阱,而且還有流沙,一陷下去,就屍骨無存,我怎麼能讓你去冒險?”

陸小鳳道:“為什麼不能?”

老刀把子道:“因為我需要你,將軍和鍾無骨都已死了,現在你已是我的右臂,若是再失去這條右臂,我計劃多時的大事,隻怕就要成為泡影。”

陸小鳳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現在你已少不了我?”

他說話的方式很奇特,也很謹慎,本來他隻用六個字就可以說完的話,這次卻用了十六個字。

老刀把子的回答卻簡單而幹脆:“是的。”

陸小鳳笑了,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他身子已飛鷹般掠起,他的手就是鷹爪。

鷹爪的獵物卻是老刀把子頭上的竹笠。

老刀把子還是坐著沒有動,他卻抓空了。

就算是最靈敏狡猾的狐兔,也很難逃脫鷹爪的一抓,他的出手絕對比鷹爪更迅速準確。

可是他抓空了,因為老刀把子連人帶椅都已滑了出去,就像是急流上的皮筏般忽然滑了出去,那沉重的木椅就好像已粘在他身上。

陸小鳳歎了口氣,身子飄落,他知道這一擊不中,第二次更難得手。

老刀把子道:“你想看看我?”

陸小鳳苦笑道:“你要我為你去死,至少應該讓我看看你是什麼人。”

老刀把子道:“我不好看,我也不想要你為我死,這件事成功後對大家都有利。”

陸小鳳道:“若是不成呢?”

老刀把子淡淡道:“你就算死了,也沒有什麼損失,你本來就已應該是個死人。”

陸小鳳道:“你創立這幽靈山莊,就是為了要找人來替你冒險?”

老刀把子道:“到這裏來的人,本來都已應該死過一次,再死一次又何妨?”

陸小鳳道:“死過一次的人,也許更怕死。”

老刀把子同意這一點:“可是在這裏躲著,跟死有什麼分別?”

陸小鳳歎了口氣,他承認分別的確不大。

老刀把子刀鋒般的目光在竹笠後盯著他:“你願不願意在這裏耽一輩子?”

陸小鳳立刻搖頭。

老刀把子道:“除了我們外,這裏還有三十七位客人,你好像都已見過,你看出了什麼?”

陸小鳳苦笑道:“我什麼都沒有看出來。”

老刀把子顯然很滿意:“你當然看不出的,因為大家的棱角都已被磨圓了,看起來都是很平凡庸碌的人。”

陸小鳳道:“可是他們……”

老刀把子道:“能到這裏來的,每個人都是好手,每個人都有段輝煌的曆史,都跟你一樣,不甘寂寞,誰也不願意在這裏耽一輩子。”

他的聲音很愉快:“大家唯一能重見天日的機會,就是做成這件事。”

陸小鳳終於問道:“這件事究竟是什麼事?”

老刀把子道:“你很快就會知道的。”

陸小鳳道:“很快是什麼時候?”

老刀把子道:“就是現在。”

這句話剛說完,外麵已有鍾聲響起,老刀把子站起來,聲音更愉快:“可是我們一定要先吃飯,今天中午這頓飯我保證你一定會滿意的。”

07

菜很多,酒卻很少,老刀把子顯然希望每個人都保持清醒。

可是他自己卻喝了用金樽裝著的大半杯波斯葡萄酒,後來居然還添了一次。

這是陸小鳳第一次看他喝酒。

“對他說來,今天一定是個大日子。”陸小鳳心裏在想,“為了等這一天,他一定已等了很久。”

大家都在低著頭,默默地吃飯,卻吃得很少,大部分都沒有喝酒。

所以陸小鳳就可以多喝一點,然後才能以愉快的眼神去打量這些人。

雖然大家穿的都是寬大保守的長袍,在大廳裏陰黯的光線下看來,還是有幾個人顯得比較觸目。

一個是長著滿臉金錢癬的壯漢,兩杯酒喝下去,就使得他臉上每塊癬看來都像是枚發亮的銅錢。

一個是紫麵長髯,看來竟有幾分像是戲台上的關公。一個是腦滿腸肥,肚子球一般凸出來。一個是相貌嚴肅,像是坐在刑堂上的法吏。一個滿嘴牙都掉光了的老婆婆,吃得卻比誰都多。

還有幾個特別安靜沉默的瘦削老人,他們令人觸目,也許就因為他們的沉默。

除了柳青青外,年紀最輕的是個臉圓如盆,看來還像是孩童般的小矮子。年紀最大的,就是這幾個安靜沉默的黑衣老人。

陸小鳳試探著,想從記憶中找出這些人的來曆。他第一個想到的,當然就是“金錢豹”花魁。

這個人身材高大,酒喝得不比陸小鳳少,動作仿佛很遲鈍,滿臉的癬使他看起來顯得甚至有點滑稽。

可是等到他暗器出手時,就絕不會再有人覺得滑稽了。

江南花家是江湖中最負盛名的暗器世家,他就是花家嫡係子弟。

有人甚至說他的暗器功夫已可排名在天下前三名之內。

陸小鳳也已注意到,他的酒喝得雖多,一雙手卻仍然很穩。

那個法吏般嚴肅的人,是不是昔年黑道七十二寨的刑堂總堂主“辣手追魂”杜鐵心?

那老婆婆是不是“秦嶺雙猿”中的母猿?隻為了一顆在傳說中可以延年益壽的異種蟠桃,就割斷了她老公“聖手仙猿”婁大聖的脖子。

那幾個從來沒有說過話的黑衣老人是誰?還有那圓臉大頭的小矮子?

陸小鳳沒有再想下去,因為柳青青正在悄悄地拉他衣角,悄悄地問:

“你老婆呢?”

陸小鳳怔了怔,才想起她問的是葉靈:“聽說她不見了。”

柳青青道:“你想不想知道她在哪裏?”

陸小鳳道:“不想。”

柳青青撇了撇嘴,故意歎息:“男人果然沒有一個好東西,可是我偏要告訴你。”她聲音更低,“現在她一定在水裏。”

陸小鳳不懂:“她怎麼會在水裏?你怎麼知道她在水裏?”

柳青青道:“因為她偷了人家一件如意魚皮水靠,和四對分水飛魚刺才走的。”

陸小鳳更吃驚,令他吃驚的有兩件事:

--水靠和飛魚刺不一定要在水裏才有用,在沼澤的爛泥裏也同樣用得著。

葉靈是不是找她姐姐去了?她怎麼會知道沼澤裏發生的那些事?

--如意水靠和飛魚刺是江湖中很有名的利器,屬於一個很有名的人。

“飛魚島主”於還不但名動七海,在中原武林也很有名,不但水性極高,劍法也不弱。

這個人如果還沒有死,如果也在這裏,應該也很觸目。可是陸小鳳並沒有發現他。

柳青青還在等他的反應,所以一直沒有開口。

陸小鳳沉吟著,終於問道:“這件事老刀把子知不知道?”

柳青青笑了笑,道:“這裏好像還沒有他不知道的事。”

--葉靈去找她姐姐,難道也是老刀把子授意的?否則她怎麼會知道葉雪的行蹤?

陸小鳳沒有再問別的,因為他忽然發現有個人已無聲無息地到了他們身後。

他回過頭,就看見了一張沒有臉的臉,赫然正是那從不露麵的勾魂使者。

大廳裏氣氛更沉重嚴肅,大家對這個沒有臉的人仿佛都有些畏懼。

他沒有坐下,隻是動也不動地站在老刀把子身後。

他腰上佩著劍。形式古雅的劍鞘上,有七個刀疤般的印子,本來上麵顯然鑲著有珠玉寶石。

這是不是武當派中,唯有掌門人能佩帶的七星寶劍!

就在這時,海奇闊忽然站起來,用洪鍾般的聲音宣布:“天雷行動已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