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這世界上,占了鼇頭的你的父親,爺爺,和你們李家的叔伯兄弟。”
“……那些事我回憶不清,其實一共不過三兩個月。因為當時不懂,所以當時聽來也沒興趣。印像深的,隻有一次,你父親和你元吉叔叔一起宴請你的另一個叔叔世民。我親眼看到他們在酒中下的藥。然後,你世民叔喝下去,肚子突然做痛,汗如雨下,急忙地退席……”
“那時的我整個都是迷迷糊糊的……接下來,就是你父親的死。東宮的人先是抵抗,後來不抵抗了。秦王的人來了,聽說元吉也死了。”
“你父親說不在就不在了。然後,我就被接到了這宮裏。”
“不隻是我,齊王妃早早就被接進了宮裏。她在元吉死後就跟了你另一個叔叔世民。她那樣的人,總是能攀上高枝。”
“你是在你父親死後,快八個月才出生的。”
“你生時,已是貞觀元年了。”
卻奴聽得目瞪口呆。有好多事他還不懂,但他努力去記下來。
隻聽娘繼續說道:
“其實,我先是被接入天策府,後來到你叔叔秦王登基,才被接入了宮。”
“他也想……如你父親那般對我。隻是那時,迭逢變亂,我像一下子開竅,打死也不從了。他一怒之下,我才被打入這冷宮。”
“一開始,還不是在這雲韶宮,遠比這差得多的房子啊,天天幹的,都是忍辱受累的活兒。就是那時,我認識了儺婆婆。”
“那時你爺爺才退位,她在宮中比現在更有勢力。她一看到我,用手一搭,就知我懷孕了。當時她還對我說:‘月份還小。聽說秦王要你,你幹嘛不從了他?到時生下來,也就算是皇子。’”
“我不知她是試探我還是怎麼的,但還是搖了搖頭。那以後,她就似對我好了些。皇帝家的性子,雖說我一時不從,惱了他。他也不缺女人。從新進的他弟媳齊王妃,到原來的前隋的公主,甚至還有前隋的蕭皇後,他哪缺女人?”
“我生你時,虧得有儺婆婆護著,才沒有人知道。你剛生下來,儺婆婆就歎了口氣,說‘苦命啊,遺腹子。’然後又笑著問我:‘後悔了不?要不是你當初倔強,現在這孩子也不用當個沒爹的孩子,也可以混成一個皇子了。’”
“我這輩子糊裏糊塗,那以前都是一個小女孩兒式的虛榮與軟弱,可那時我覺得自己清楚了,以後一直也沒後悔。我跟她說:‘我不想用另一次受辱來洗清上一次的受辱。’我也不想讓你繼續生活在這李家的蔭蔽裏。我求她救救這孩子。我覺得那一句話說後,她就對我態度不一樣了。”
“她也、真救了你。雖說你長大得可能真不容易,但你真該好好感謝感謝她。不是她,也就沒了現在的你。娘,現在隻怕也還在掖庭宮,這雲韶宮這麼好的地兒,也斷不容我呆的。”
卻奴怔怔地聽著,隻覺得半懂不懂。
但他記下了,他覺得,總有一天,自己會明白的。
……
一張蒙著麵具的臉忽出現在大門口。
那麵具古怪而神秘。哪怕是這豔陽天,那個衰老的婆子還怕冷似的披著一身鬥蓬,隻把一雙不畏寒冷,因為它遠比世事更冷的老辣的眼露出來。
“是時候,該回去了。”
她靜靜地說。
雲韶抱著卻奴的手猛地一緊,像想把他箍回到自己的身體裏。
她的眼神裏帶著恐懼,卻突然一放,絕決的而絕望的:
“硯兒,離開長安。記得,要離開長安。去跟你師傅說,他是好人,會帶著你離開長安的。”
“六年,儺婆婆說,隻要六年,以你的姿質,就會小有所成。那時,再來接娘。娘那時會跟你走。”
“娘這輩子再靠不上別人,隻靠得上你了……”
儺婆婆冷辣的眼裏卻閃過一絲親和的光,那像是哀憐。
卻奴呆呆的,不知說什麼,不知該怎麼表達,隻覺得,自己必需得走。
他受不了這個地方。可又怕自己走了,又會把娘一個人丟在這雲韶宮裏,像他來時那樣,那麼恒久的,讓娘俯在這一地雲母石砌就的地麵上,俯在那如水的流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