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竿當然沒有賀昆侖所坐的東市木樓搭建得高,那女郎自有一種不倨不傲的風度,直麵對方高出他們倍許的木樓於平視。
然後、她緩緩解開素囊,抽出一把琵琶來。
眾人一見來的果然是琵琶,興致不由更加的高漲!
四下裏彩聲大起。卻有不少人疑惑著:剛才賀昆侖的表演已精彩如許,那女郎卻憑什麼還可以強過他?
頓了頓,那女郎卻開口道:“賀先生,即為鬥聲,我就不再虛套了。你還有什麼絕藝,就請拿出來吧。”
說著微一蹙眉:“適才所聞,實辱大名。”
木樓上的賀昆侖一見她來,不由皺了皺眉。
他其實不認得,卻已覺得如臨大敵。
賀昆侖虯髯深目的臉上,本來就夠尖的鼻子一霎間似乎更尖了。沉默了會兒,才咳了一聲,開口道:“那我就彈上一段《羽調六幺》吧。”
下麵聽眾一聞,幾已瘋狂――要知當日賀昆侖技壓教坊九部,就是憑著這一曲《羽調六幺》。據說當今太上為這一曲也曾動容。
人人皆知,當今天下,除了生性倨傲,從不肯在俗人跟前獻技、專供禦前侍奉的羅黑黑,這琵琶一道,賀昆侖憑此一調,已足稱國士。
人人都怕別人沒聽清楚,跟親交故舊低聲重複道:“是《羽調六幺》啊!賀昆侖要彈弄他從來少弄的《羽調六幺》了!”
街上一時不由萬眾闃寂。
天門街上的雜聲像被一場狂風掃過,掃得街麵上帚痕深刻。
然後,賀昆侖的琵琶就響了起來。
那孩子這時心裏稍鬆,已能略略聽得進那琵琶了。
他獨懸於木樓之上,聽得原比眾人真切。
不知怎麼,他覺得那琵琶聲並非從他頭頂傳來,而是從街上,是從街上反彈過來的。
而那反彈過來的聲音,並不隻是琵琶。他似還聽到了灰塵的聲音,陽光的奔走,正在天門街上做油餅的油鍋內滋啦滋啦的聲響,還有馬的鼻息咻咻,眾人臉上汗水被太陽烤出的低微的爆響,井水台邊騾子在木架上蹭著脖子的細碎聲,與轆轆上的繩索磨擦的聲響……
那一切和著那琵琶,一起在響。
――那一切……似乎都是快樂的;
――可那一切……都不是他的。
不知怎麼,他的臉上卻現出一點孤獨來。
那是一個孩子式的孤獨,像熱年熱節的,一個孩子的下巴抵在窗欞上,窗子冰冷,下巴尖峭,彼此硌得生疼。而煙火就在窗外、卻有如數百裏遠的遙遙地爆響……
如果有人看到,這一點孤獨,就像就抵在人生的軟肋上。
賀昆侖一曲方竟,底下眾人已拊掌歡呼起來。
卻聽對麵西市請來的女子待人聲略定後,才開口道:“琵聲多,琶聲少,也未為絕技。”
眾人一怔。
――琵琶自上而下拔之謂為琵,自下而上謂為琶。
底下看眾多是看熱鬧的,少有人懂得門道,聽到這術語,還是不由被唬得一愣。
卻見那女郎已撚弦一笑道:“以《六幺》而論,以‘水調’彈之,雖稱繁難,不過當行,未見出色,小女子請移入‘楓香調’彈之。”
對麵木樓上的賀昆侖已詫然道:“楓香調?”
――言下之意,分明是“不可能,不可能!”
那女郎已一操琵琶,輕拔了拔:“獻醜了。”
那女子起調甚平,清清泠泠,仿佛她不是為西市千金請出的、特意要與賀昆侖鬥技的一般。
眾人都正等著看她的手段,比剛才更加的聳耳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