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宗令白(2 / 3)

雲韶部排名本來靠前。隻是當今天子戎馬出身,素愛健舞,於雲韶部那長襟廣袖的軟舞向來不喜。加之太常寺少卿龔定甫不知為何一向對雲韶部冷眼有加,於去歲教坊九部鬥聲較舞之際,獨黜雲韶部於九部樂中的最下乘,考評了個“下下”,此後就一直見黜。

今日南熏宮立夏之會,雖不算大宴,卻也是一年中少有的應景盛會,太常寺召齊教坊兩部入內侍奉,卻獨獨排除了雲韶部,不許列名。雲韶部的統領教師宗令白遭此打擊,也難怪痛楚如許。

這時,一番渲泄過後,隻見宗令白一時隻是耷眉耷眼地坐著――那痛像不是痛在他身上,而是火辣在他心裏。他祖上本是樂坊世家,先祖遠在兩晉時就已供奉樂部。“樂以成禮”,他相信這天下終究是要靠“禮”來節製的。這“樂”之一字在他的心裏是極重極重的。豈料到了他這一代,躬逢聖朝,卻會遭遇如此奇恥大辱。

廳下弟子怔怔地望著他,一時也不知如何安慰起。這個師傅,和其它樂部的都不同,眾弟子一向就沒見他喜怒形於神色,誰想到今天……今天的一慟一憤,竟會激烈如許!

良久,仿佛起自無聲的,隻聽有人輕輕地哼起一支曲子。那曲子像乘著日光而來――那不是暴烈於頭頂的初夏的赤陽,而是幾千年以前的太陽。

那曲子和著那陽光渡過倥傯,渡過時光,渡過無窮戰亂與流離,在枝與葉的間隙時穿透而來,安靜平和,卻又清心爽神。

――那卻是相傳黃帝所做的《雲門》。

據說,“雲韶”二字的由來就是由黃帝所做的《雲門》與虞舜所做的《大韶》兩曲拚合而成。這是宗令白從小就聽慣了的曲子。那曲子這時由一個弟子哼起,馬上似也就回響入眾人心底。

接著,幾乎全然自發的,廳中諸弟子就有人伸臂、下腰、回風、舞雪,應著那曲子的旋律舞了起來。其實哼唱的人一直不敢大聲,唱得聲音低低的,不是聳耳細聽簡直渺不可聞。但廳中弟子個個都已諳熟於此。隻見她們隊列散開,拋袖折步,展袂回裙,竟依了那心裏的樂韻舞了起來。

那舞一經發動,哼者也漸漸停了聲息,仿佛驚異於自己帶來的這一場舞,稍一錯愕,忘了哼唱,也自全心全意加入到這一場舞中了。

滿廳隻見白?飄拂,卻沒有樂聲。這一舞竟成了一場無聲之舞。陽光從雲母石天窗泄入這古樸的大廳。滿廳寂寂中,隻見一個個人影輕挪,白?飄搖。人人都沉浸在自己心頭的那個樂韻裏,竟舞得這一廳空曠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這無聲的安慰卻像比任何慰撫的力量都來得大。隻見宗令白不知不覺已抬起了頭,口中依舊無聲,隻是喉節簌簌地動著,似乎在心裏也哼唱起那曲響自他童年的《雲門》。

這一舞如雲,從畫棟朝飛,至夕簾暮卷;本無心以出岫,終倦飛而知還;方景曦曦以將入,複門寂寂而常關;即有被遺諸世外的冷落,又成就息交絕遊的自娛。

漸漸漸漸,舞入三折,廳中弟子個個心頭不由一時緊張起來――這《雲門》之舞,本來薪火相傳,可自從隋末以來,世道顛覆,從這第三折起,就有音而無舞,接下來的動作卻是已失傳的了。

就是那曲子,也往往工尺不合,與開頭的雍容景象大不相符。

一時,眾弟子隻見人人踟躕。她們跳到這裏,大多個個心無所依。那最開始哼曲的更是心頭暗悔:早知到這樣,又何必……

宗令白一抬頭,卻見到眾弟子隊形散亂,舞步荒疏,偏加上他今日心頭之事,眼中不由含起淚來。

眼見廳中之舞越來越散亂,心中有定見的還可以自持已見,以一己之意將舞繼續下去,大多人卻都猶疑卻步。

宗令白心中一聲長歎:《雲門》與《大韶》算是漢人子弟傳自老祖宗的技藝了,如今竟敵不過那些胡樂胡舞,散碎至此,可見天數如此,夫複何言!

他與堂上子弟個個心灰意懶之際,卻聽頭頂忽傳來一個聲音道:“果不其然!雲門一舞,竟殘碎至此,難怪於教坊諸部中被黜落於最下乘了。”

廳中弟子人人一驚,不由個個抬頭。

卻見大廳頂上,不過數梁楠木,隻聞其聲,卻全不見人影。

眾人正心頭納罕之際,卻聽頭頂那人一聲長歎後,複又拍手笑了起來:“也是你們太迂,祖上的即已失傳,老想著縫縫補補,湊合成當年模樣,豈非愈追愈遠?硬要補足,那真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了。我真看不下去了,難道《雲門》一舞就隻能這麼跳?不能這麼跳,這麼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