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2 / 2)

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負手立於桃花樹前,著紅梅色圓領窄袖襴衫,身姿挺拔,麵容俊美,此刻正注視著麵前的女孩,目中盡是和暖笑意。

而那女孩背對著我,身形看上去甚嬌小,還梳著少女雙鬟,應是十二三歲光景。她穿著柳色衣裙,正舉著竹枝往桃花樹上掛花勝,嬌怯怯地,行動亦如弱柳扶風。

這次她的目標是花枝最高處,但她個頭小,夠了好幾回都無法如願將花勝掛上枝頭。那少年看了笑道:“我來幫你掛罷。”

女孩回首道:“不要。苗娘子說,大姐姐每次都是自己親手掛的。”

她這一轉頭,讓我看見了一張酷似秋和的臉。刹那間我曾以為時光倒流,我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在儀鳳閣中偶遇秋和的那一刻。一樣的明眸皓齒,一樣的語調輕軟,隻是這個女孩還要小些,比當年的秋和多了兩分嬌憨。

又聽她提苗娘子和“大姐姐”,我旋即明白,她便是秋和的女兒朱朱,仁宗的十一公主,現在的封號是邠國大長公主。與她同母的九公主已於治平四年夭折。

再打量那少年似曾相似的眉目,我亦推測出他是當年的仲恪,現在已改名為趙頵的英宗四皇子。不久前,今上剛進封他為嘉王。

見朱朱這樣回答,趙頵一哂:“誰讓你那麼矮!不要我出手我便回去,明年花朝節再來,你一定還在這裏,夠來夠去還是夠不著。”

他語氣隨意,全然不像是對姑姑說話,兩人相處的樣子倒似兄妹一般。

朱朱聽了他這話竟也不生氣,側首想了想,忽然對他招了招手:“過來。”

趙頵問:“幹什麼?”

朱朱指了指足下地麵:“你過來給我墊墊腳。”

趙頵擺首道:“讓親王做這等事,真是豈有此理!我不去。”

朱朱嘟起嘴,佯裝惱怒:“我是你姑姑!”

趙頵笑道:“什麼姑姑,明明是豬豬。”

話雖如此說,他卻還是朝朱朱走了過去,俯身彎腰,果真讓朱朱去踩他的背。

朱朱一手扶著牆,另一持竹枝的手摁著趙頵的肩,小心翼翼地踏上他背部,然後晃悠悠地站起來,又把花勝朝最高的枝頭掛去,一邊掛一邊說:“你要是不聽我的話,我就告訴王姑娘和龐姑娘‘我的毛’的事……”

趙頵伏在地上應道:“她們跟我有何相幹?”

朱朱道:“不相幹麼?那為什麼上次太後特意召她們入宮賞花?”

趙頵答道:“她是要為二哥選新夫人,可不關我的事。”

朱朱又問:“不關你事,那你那天巴巴地跑去找她們說什麼話?”

趙頵唇角一挑,勾出一抹狡黠笑意:“我是跟她們說,下次不妨跟邠國大長公主去玉津園看射弓,那裏除了珍禽異獸、外邦使臣,還有很多值得看的人,例如曹……”

他話未說完朱朱已是大驚,腳一滑,從趙頵背上跌落,連人帶竹枝一齊摔倒在地上。

趙頵忙翻身起來伸手去扶她,我默默地在一棵槐樹後看了許久,此刻也疾步過去,與趙頵一起把朱朱攙了起來。

趙頵與朱朱打量著我,都有些詫異。

我感覺到自己現身突兀,當即行禮致歉,請大長公主恕我唐突,然後低首告退,緩步退至宮院門邊。

當我轉身時,朱朱開口喚住了我:“老人家,請等等。”

她對我的稱呼令我有一瞬的失神——老人家?

這年我四十歲,已經成她眼中的老人了麼?

似回答這個問題一般,我垂目窺見了地麵上自己的影子,彎腰駝背,確實如耄耋老者。

朱朱走到我麵前,遞給我一卷畫軸:“這是你剛才扶我時從袖子裏掉出來的。”

我雙手接過,躬身謝她。她憐憫地看著我,忽然退下手腕上的玉鐲,又喚來趙頵,扯下他腰懸的玉佩,然後全塞在我手中。

我怔怔地,不知該作何反應。而趙頵大概以為我是有顧慮,便對我鼓勵地微笑:“收下罷,這是大長公主賞你的。”

我沒有多話,隻是頷首,恭謹地道謝,把玉鐲和玉佩收入懷中,又再次告退。

將要出門時,我回頭再看了看那一雙年輕美麗的孩子,他們又在那裏說笑著掛花勝,頭上金陽搖漾,周圍晴絲嫋繞,彩繒與桃花對舞春風,時見落英飄零如雨。

我默然垂首,捧著《雙喜圖》一步步走出這春意盎然的深院、芳菲正盛的桃源。有內侍趕來,關閉了我身後的門,將這一片繾綣紅塵鎖於我遺失的空間,而我也沒有回顧,隻是繼續前行,漠然踏上目標未定的歸途。

漸行漸遠,適才少年的笑語已自耳畔隱去,而遠處有教坊樂聲隱約傳來,是三五位女子清按宮商,在唱一首淒婉的歌:

“相誤,桃源路,萬裏蒼蒼煙水暮。留君不住君須去,秋月春風閑度。桃花零亂如紅雨,人麵不知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