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先生,剛才那位小姐是前天從伊春來的,她們總共有八位小姐,年齡都差不多,包了相連301、302兩個房間。據說是奉天一個雜技團的演員,上個月就在這裏住過一個時期,大概到伊春演出過後又返回來了……”
“是呀!她們是一夥演戲的……”顧仲達對熱情而囉嗦的接客小姐敷衍一句,點點頭,便扯扯助手的衣襟,率先朝銅扶手拐角樓梯走去。出國留學之前,小福爾摩斯跟一些公子哥兒們,是常來莫迭爾飯店跳舞銷魂,或飲宴作樂的。對莫迭爾飯店的門廊號還相當熟悉。輕車熟道,他們很快來到了處於東樓三層盡頭的302房間門口。
顧仲達讓助手留在門口,監視和封鎖302、301兩張房門,他自己提著左輪手槍,輕輕把門手一旋,推開房門,身子挨牆搶步進去。這是一間寬敞的套間,進門的過道右側是衛生間,裏間並列四張沙發床,靠牆擺著兩隻茶幾四張沙發。茶幾上五隻玻璃杯裏剛沏的茶,還在冒著熱氣,但內室和衛生間卻空無一人。床頭上遺留有姑娘們未及收撿的梳子、發卡和衛生紙等小東西,說明她們走得十分匆忙。小福爾摩斯連床下、壁櫃都沒放過,還是不見人影。他從302奔出來,果斷地衝進毗鄰的301室。這住房的擺設大同小異,不同的是屋子裏有一股濃重的煙草味,在茶幾上的煙灰缸裏,有五支剛抽了一半就被捺滅的煙蒂,其中有兩個煙蒂沒能滅掉,還在冒著餘火,騰起一縷縷遊絲般的青煙……
“兩間屋子的姑娘,顯然都是剛剛溜走。她們能從什麼,地方逃出莫迭爾飯店呢?”顧仲達注意到敞開的玻璃窗門,他俯到窗台上往下一瞧,三層高的磨石水泥牆,光滑如砥,無棱無角,別說人,就是老鼠也逡不下去。東樓和西樓共一樓梯口上下,長長的走道,而且這兩間臥室在走道的盡頭。這些,他上樓時就注意到了;如果是剛才在大門口見到的那個姑娘,上來報警,她們慌忙逃走,那她們決不會愚蠢得走樓梯口——自投羅網,再說,她們也不是驚慌失措,走前還不忘捺滅煙蒂,似乎走得從容,隨時都作好了走的準備。她們八個姑娘——哎,怎麼會有五隻茶杯、五支煙蒂呢?難道她們會是十個姑娘,住在八個床位的兩間屋子裏嗎?那她們為什麼要隱瞞兩個姑娘的名字不予登記呢?這兩個——或者兩個中的一個,才是真正需要高度保密,不能拋頭露麵,連化名也不能被人知道的“哈爾濱姑娘”嗎?她們八個床位,十個姑娘,晚上怎麼睡覺呢?唔,她們神秘莫測的“女皇”——“哈爾濱姑娘”住在這裏,追隨她的人晚上自然要站崗放哨,隻能輪番睡覺了。不能露臉的“女皇”,白天,或者晚上警方查戶口,她又隱藏到什麼地方呢?難道在這兩間屋子裏,另有她們的秘密藏身所嗎?小福爾摩斯重新將衣櫃、牆壁、地板仔細搜索一遍,仍然一無所獲。他來到姑娘們的衛生間,澡盆、抽水馬桶、洗臉盆毫無異樣,跟所有高級豪華旅社沒啥不同。這個衛生間在進門過道的左邊,恰好與302房的衛生間相連,共一堵牆——僅僅是隔一堵牆嗎?他的空間觀念十分靈敏,不用腳步去量臥室與過道加衛生間的長度,就能知道二者之間的差距,足可以造一堵留有不小空間的夾層牆。他猛然想起在美國偵破黑手黨時,在一些大都會的高級豪華旅店裏見到的利用衛生間的夾牆進行犯罪活動的驚心動魄的事實。有的衛生間的夾牆裏,裝有秘密電梯和出入的活動牆板,不少妙齡女郎正在浴盆裏舒舒服服的沐浴,洗去旅途的疲勞,秘密夾牆的活動板推開了,猛然闖進一個一絲不掛的莽漢……不少旅店老板利用秘密夾牆大做色情買賣;還有販毒的走私犯和江洋大盜,利用秘密夾牆作案,或者逃避警方的搜查和追捕。西方世界的黑手黨,利用夾牆作案,達到了聳人聽聞的地步。法國老板約瑟·開斯普,會不會在莫迭爾飯店也建造有這種秘密夾牆呢?……
顧仲達想到這裏,既興奮又緊張。他在衛生間四處摸索、尋找,果然,發現嵌在牆上的活動梳妝鏡後麵,有一個神秘的紅色按扭。他輕輕一按,悄無聲息,浴盆頂頭半扇牆壁緩緩移開了。雖在猜測之中,但一當事實出現,他仍大驚失色。他提著槍,走進夾牆密室,腳底下有一塊金屬托板,頭頂上黑洞洞象魔鬼張著巨口!大約齊眉的黑壁上,又有紅、綠、黃三個泛出螢光的按扭。他的手指顫栗地按住了第一個紅色按扭,又是悄無聲息,麵前的活動牆壁關閉了。他被黑暗和恐怖包圍著!一不做二不休,他拿出追捕黑手黨的勇氣,毅然按住了第二個綠色按扭。隻聽見呼呼的一陣冷風從頭頂灌了下來,他毛發倒豎,涼透了肌骨。腳底似地球坍陷了一般往下沉,原來這是秘密電梯。
幸而他有蝙蝠一般在黑暗中靈敏而準確的空間觀念,他估摸沉到四五層樓的底下——大約莫迭爾飯店地下尚有兩層,公開對外開放的僅有一層——腳底的金屬托板沉重地響了一下停住了。又在他齊眉的黑暗中,同時出現了紅、綠、黃三種顏色的螢光,他知道那是按扭。毫不遲疑,他按住了最後一個黃色按扭。絲絲的一陣冷風從胸前灌來——活動牆移開了。眼前隱約出現了幾點昏暗的紅綠光,似夜空的疏星,荒野的鬼火!他走出夾牆密室,置身於地獄一般黑暗而空闊的地下室中,死一般的冥寂,聽不到一絲兒聲音。隻有鬼火般的紅綠光,在前麵逗引他,要他去探究底細,尋找“哈爾濱姑娘”的窠穴。他朝那幽冥的綠光走去,一股黴腐和陰冷的潮濕味襲擊著他,他渾身打了個寒戰,猛然想到:父親被綁架後關押的地方,也許就在這裏吧!
快要走近那盞幽暗的綠燈——原來綠燈嵌在厚重的水泥牆的燈龕裏——他猛然栽倒了!腳下絆到了流水溝,他的身子往“牆壁”上撞去。那堵“牆”——不!原來那是一張門,被他撞開了,一片明亮刺眼的燈光照射在一間長方形的不算太大的地下室裏。這密室有床,有桌,甚至還有沙發,陳設講究。床頭上,桌麵上,散放著一些名貴的項練、戒指,甚至還有金條、“哈大洋”……無疑,這裏便是“哈爾濱姑娘”的秘密窠穴了,那些金銀玉器,是她綁票行劫得來的髒物吧!他懷疑,壓在床頭枕巾下來不及收撿的兩根金條,也許就是來自他家那隻紅鬆木箱吧!
他爬起身,往密室的床頭走去。然而,右腿麻木,不聽使喚。低頭一看,小腿流血了,也許骨折,痛得他咬緊了牙關。撐著壁子,一步一步移到床頭邊。他在魔女的床沿上剛一坐下,突然大瞪著驚異的眼睛:他不敢相信,甚至也不敢伸手去拿枕頭旁邊那塊如此熟悉,如此勾起他無限情絲的綠寶鏡。那手圈大小的圓形寶鏡,一麵由水晶磨成,一麵是青銅打磨的鏡麵,周遭的碧玉框架上,嵌鑲著翡翠、綠寶石和珍珠、鑽石,彩色豐富多變而和諧。這麵綠寶鏡是他父親從老開斯普手中購得的,據說還是出自法國路易十四時代凡爾賽宮的官廷匠人之手。在上海讀大學時,他把寶鏡送給了一位女同學——就是後來跟他去美國拉德克利夫女子學院留學、最終成了未婚妻的女友。如今綠寶鏡怎麼落入了“哈爾濱姑娘”之手呢?難道未婚妻遭到了北國魔女的毒手?她歸國後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是否她已離開了人世?
小福爾摩斯瑟索地伸手抓住綠寶鏡,他仔細端詳著青銅鏡麵和嵌滿珠寶的鏡架,心存僥幸地想:也許這僅僅是同出於凡爾賽宮匠之手的另一麵寶鏡吧!莫迭爾老板是法國人,完全有這種可能!再說,未婚妻是南方人,怎會遭到數千裏之外的“哈爾濱姑娘”的暗算呢?她來哈爾濱找過我?從未聽父母親說起過。也許,也許她一抵達哈爾濱,還來不及找到我家的公館,她就遭到……他把綠寶鏡緊緊貼在胸口上,一串淚珠滴落在水晶玻璃的一麵。那淚水浸潤開來,似一層薄霧,霧中露出未婚妻那張溫柔、賢慧而帶幾分天真的笑臉……他驚駭的眼睛瞪圓了,不是幻覺,不是夢,他用手掌抹去水晶玻璃上的淚水,水晶玻璃下嵌著未婚妻一張彩色頭像照片,真真確確地跳入他的眼簾……
顧仲達揣著綠寶鏡,啷啷蹌蹌走出密室,朝那幽暗的來路走去。“哈爾濱姑娘”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對他產生過如此巨大的恐怖與威脅。他覺得自己在做著一場噩夢,在魔鬼的肚皮和地獄的深淵裏躑躅,他一定要活著出去,一定要進關去,到未婚妻的家鄉去;一定要弄清她未婚妻是否還活在人世;是否曾經遭到過“哈爾濱姑娘”的搶劫……
他跌倒了,爬起來再走……四周黑沉沉,他隻能根據身後那盞鬼火般的綠燈來辨別方向。他怎麼也沒有摸索到夾牆的那扇活動牆板,沒有見到那紅、綠、黃三色的按扭!一陣壓過一陣的恐懼向他襲來,他害怕從黑暗中突然跳出妖魔斯芬克斯般的“哈爾濱姑娘”……
其實,小福爾摩斯不用擔心:真正的魔鬼是那個日本高級間諜“滿洲羅棱斯”,他象斯芬克斯般陰險狡詐,他的鷹犬般的“浪人”,把守了莫迭爾飯店周圍所有下水道的出口。這陣,善良、公允而俠義的“哈爾濱姑娘”,已經落入“滿洲羅棱斯”的魔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