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圖璧[BG版](2 / 3)

他年紀漸長,來找我的次數便也漸少,隻是偶有新奇的玩意,忍不住都會來我麵前炫耀一番,然後又故作懺悔:“哎呀呀,我竟忘了,這些湖姬都看得摸不得,沒法玩啊……”

湖姬,是他自作主張為我取的名字。他大概以為我是湖水幻化的精靈,一味美化,我無法明說,也隻能隨他去了。

初冬,第一場雪降臨後,麟瑞宮開始大肆布置,張燈結彩,卻原來,是他的十七歲壽辰至了。

十七歲……想我當年遇見長乘時,也是這個年紀。而今,也輪到姬晚十七歲了……

當日,他來湖邊,故作神秘,小聲道:“喂,今晚請了非常有名的戲班唱戲,你來不來看?”

我浮出水麵,望著他,難掩怔忡。

“快回答啊。你看那邊兩個宮女,都在納悶了,她們的主子蹲在湖旁半天了,不會是想跳湖吧?哈!不過湖結冰了,想跳也沒得跳……哪,你不回答我就當你默認了。那麼今晚一定要來哦!你不來我就帶著大夥都上這來,把你這個清淨地攪和的烏七八糟、一塌糊塗!”

宮女喚他,他不得不走,臨走還回頭反複叮囑:“要來哦!一定要來……”

於是那夜,我明明不感興趣,卻還是鬼使神差般的去看了。

然後便看見了輕湖。

大戲散後,幾個平日裏和姬晚交好的王孫紛紛擠眉弄眼道:“太子壽誕,我等自然要送份與眾不同的禮物才行。殿下眼光素高,看不上京城裏的俗脂庸粉,遲遲沒有納妃。不過,我們這回找來的,可是一件稀世之珍哦!”

鼓樂聲起,一蒙著麵的紫紗少女在眾舞姬的擁簇下,自台後緩緩而出。她長發垂腰,舞姿優美,輕盈的就像片羽毛,不染半點塵埃。

姬晚笑,應樂拍手,多少有些漫不經心,然而,等那少女最後摘去臉上麵紗時,他豁然站起,雙眉高挑,黑瞳圓瞪,顯是震驚到了極點。

其實不隻是他,我也怔了——這少女、這少女淡眉小口,五官與生前的我,竟有七分相似……

眾王孫揶揄:“如何如何?不知這位輕湖姑娘,可入得了殿下的眼?”

姬晚轉眸,朝我望來,我連忙垂首,避開他的視線。

他起身離座走至明姬身前,拈起她的下巴打量半響,開口道:“你叫輕湖?”

“是,殿下。”聲音清婉如鶯。

“從今天起,不許叫這個名字。”

明姬一驚,連忙跪下:“殿下恕罪!若是奴婢有什麼冒犯殿下,還請殿下恕罪!”

其他王孫也好生驚愕,連忙勸道:“怎麼了怎麼了?輕湖是初次進宮,難免不懂規矩,殿下可千萬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姬晚輕搖了下頭,失笑的回神道:“不是,她沒有冒犯我……這樣,我賜你一個新名,你的舞跳的好,聲也好聽,嗯,就叫鸞音吧。”

“還不快謝謝殿下!”

紫紗少女倒也是個伶俐人,連忙再次叩拜:“謝謝殿下賜名,從今日起,奴婢就叫鸞音了。”

我扭頭,轉身離開。身後傳來陣陣嬉笑,喧鬧如舊。麟瑞宮內天天如此,然而直到這一天,我才鮮明的意識到一點:這些嬉笑,這些喧鬧,都與我無關。

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沒有回碧湖,而是坐到了某幢房簷上,抱膝看月亮。冷月淒清,照在雪上,更見幽涼。

二十年前,同樣是這樣一個初雪過後的夜晚,我與長乘約見園中。因為,一年一次的冬季狩獵就要開始,他要隨父皇一同去齊嶺。

我親手縫了件白貂披風,為他穿上,邊係繩結邊叮囑:“此去齊嶺,天寒地凍,記得要一直圍著這個披風,不要著涼。我等你回來……”

長乘突握住我手,眸中千情萬緒,似有很多話要說。然等我看他,卻又退縮。

我笑:“你呀,別給我太丟臉哦,狩得的獵物怎麼也得比我三哥多才行,以報複他老是欺負我,厚著臉皮非說是他給咱倆牽的線搭的橋……呸,真是難聽!”

“公主……”

“嗯?”

長乘臉上,有著我永遠都忘不了的表情,那般憂鬱,那般躊躇,還有……那般絕望。他握著我的手,緊緊地握著,一個字一個字道:“長乘一生,從未愛過別人,唯有公主。”

我的臉頓時紅了,想將手縮回,他卻不肯放,繼續道:“無論世事怎變,我愛公主之心不變;無論人情多假,我愛公主之心不假。”

“你……”我垂下頭,羞澀道,“我也是。”

“但是,我現在要走了……”長乘的聲音生澀,那令我覺得害怕,預感到了某種不祥,為了揮去那種不祥,我強笑道:“傻瓜!你隻是跟去狩獵,又不是不回來,別弄得跟生離死別一樣嘛。”

“禾曦——”他叫我的名字,尾音拖的長長。那一夜的月光,又滄桑,又幽涼。

後來的故事於我是一場夢魘:父皇狩獵時被突然包攏的叛軍攻擊,當場死去。而同日,守將煥隆應開城門,京都一夜淪陷。建國七百餘年的燕國,在十日間分崩離析,冰消瓦解。而改朝篡位的賊子,名叫昭統。

而助昭統登上王位的最大功臣,就是他的第七子——長乘。

海誓山盟成雲散,良辰美景做煙消。

我所希望的、所籌劃的,所信誓旦旦的一切,就那樣化成了虛無。

二十年滄海桑田,燕國亡,圖璧也亡,現在的華昭王朝,又能延續多久?連這月光都比不過。

“你果然在這裏……”明顯鬆口氣的語音前一刻還在下方,下一刻已近在身側。

勿需回頭,我已知,姬晚來了。

他靈巧的爬上屋簷,坐到我身邊,揉搓著手腳,嗬氣道:“這麼好興致,居然看月亮?你看了這麼久,看見什麼沒有?月亮上真有嫦娥嗎?她真有那麼美嗎?比起你來又如何?”

我轉向他,有幾分呆滯的問:“我很美嗎?”

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你看不到自己的樣子?”

我搖頭。鬼魂是沒有影子的,連影子都沒有,又怎麼看的到自己?

姬晚沉吟,將手交疊在腦後躺下,看著月亮輕聲道:“一直以來,隻有我看的見你。所以,我一直在想,會不會,你是根據我的想象幻化出來的形象?眉毛眼睛和嘴唇,通通都是我的喜好……”

我捂住胸口,盡管現在裏麵已經沒有心髒,然而,仍是有一陣陣悸顫,從那個部位傳了出來,顫得讓我覺得疼痛。

他緩緩伸出手,指尖卻在離我一寸處停住,聲音裏有著從不曾有過的茫然:“分明近在咫尺,為什麼……卻觸不可及呢?”

他的手滑下來,同三年前一樣,穿過我臂,隻落得一手虛空。

他看著空空的手,苦笑道:“果然不行啊……”

“吱呀——”某扇房門突然開了,一個人從屋內走了出來。

月色皎潔,為她披上一層柔輝,更顯得其人如玉,明媚逼人——輕湖,哦不,現在應該叫她鸞音。

“你在屋簷上做什麼?”她好奇的問。

“看月亮。”他隨意的答。

卻不想她從身後取出一隻小酒壇,揚了揚道:“有月無酒,會不會不夠盡興?要不要與我對飲?”

我看見姬晚的眼睛亮了起來,心中不禁歎息——劫,這是劫,他逃不過。

前一世,我便是以敬酒牽出與長乘的孽緣的;而這一世,又有個女子向他邀酒,而這女子,偏又與我相像,若是巧合,豈非太巧?

果然,姬晚一骨碌坐了起來,朝她招手道:“好,你上來,我們在這對月賞雪,喝個痛快!”

我悄悄飄走,那方空間,已不屬於我了……

隻是在走到圍牆處時,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隻見姬晚與鸞音,並肩坐在屋簷上,輕聲笑語,月光映在他們身上,任誰都會說是一對璧人。

長乘、長乘……原來這一世,其實我和你沒有緣分。

姬晚從此不來找我了。

聽說他對鸞音寵愛異常,搜羅了無數奇珍異寶,博卿歡心;鸞音喜歡跳舞,他便親自擊鼓;鸞音喜歡桃花,他便命令人將桃園修整,樹木全部重栽……眾王孫背地裏暗笑:太子總算開竅近女色了,之前一直清心寡欲,還擔心他有什麼隱疾呢。

我聽著這些是是非非的流言,看著碧湖的冰一點點融化。前一世,在昭統登基的第三日,帶著滿腔的屈辱,和被情人背叛的怨憤,我跳下碧湖,發誓說:“若我此番不死,必要報這國仇家恨,親手殺了昭統;但我此番若死,亦不能就此罷休!我要親眼看著這竊來的江山,如何頹敗消亡;我要長乘永遠達非所願,要他這般辛苦綢繆機關算盡,全成泡影!”

結果毒咒實現了。我成了怨靈,長乘沒當上皇帝,而圖璧也亡國了……

隻是,為什麼一切,還不結束呢?

為什麼讓我遇到他這一世?為什麼讓他這一世看的見我?為什麼?為什麼?

冬天逐漸過去,春天來,園裏的桃花開放的格外鮮豔。

隻是這人間極至的*,已與我沒有任何關係。

長乘啊長乘,我為了恨你而不惜永不超生,卻不知,就這樣斷送了與你的生生世世。

再見姬晚,是枯葉飄零的深秋。

一連幾日,我都心緒不寧,像是要出什麼大事。於是那一日,終於忍捺不住,偷偷跑去麟瑞宮。

一進大廳,便見氣氛凝重,姬晚一手將鸞音拉於身後,一手持劍。而劍尖指向的,竟是都晏!

怎麼回事?他為何對他父王刀刃相向?

他沉聲道:“不要逼我。”

都晏的臉色很難看:“你為了這個女人,竟敢忤逆朕?”

“父王……”姬晚的眼底有深深深深的一種痛,“世間任何東西,兒臣都不在乎,惟獨她……惟獨她,不能相讓。”

我頓時聽明白了:父奪子妻,這種醜聞,每個朝代都在發生,隻是不曾想,竟也會發生在他身上。

都晏怒道:“但朕偏就要她了,你再敢阻攔,休怪為父不仁!”

姬晚回頭,向我看來。我一驚——他居然知道我在這!

多月未見,俊秀的容貌雖然依舊,卻沒了以往的燦爛笑容。姬晚,這半年來,你發生了什麼事?

他望著我,將鸞音的手愈加握緊了幾分:“不、不行!父王,天下美女眾多,你想要,幾千幾萬個都可以,但是,孩兒、孩兒卻……隻有她。”

“你!”都晏有了些許動容,無論如何,他畢竟最是疼愛這個獨子,我想,最後還是會讓的吧。

誰知就在這時,鸞音掩麵泣道:“有殿下此言,妾身便是死,也甘心了。”說完去奪姬晚手中的劍,而姬晚一直看著我,沒有留意握劍,竟被她一把奪過。

血花飛濺,頃刻間噴了兩人一身。

姬晚抱住她下垂的身子,驚聲道:“鸞音!鸞音!為什麼?為什麼……”

鸞音半斂眼睛,霧蒙蒙地望著他,低聲道:“臣妾隻是一歌姬,不值得殿下為我與皇上反目,唯有一死,以謝殿下憐惜。”

姬晚的唇顫抖著,衲衲道:“你好傻……”

“與殿下相處這九個月,是臣妾一生中最開心的日子,謝謝殿下對臣妾這麼好,謝謝殿下為臣妾賜名……鸞音,臣妾真的……好喜歡這個名字……”

“傻瓜。傻瓜。”他抱住她的頭,哭的不能自己。

黃昏的斜陽透過窗欞照進來,將三個人的身影都拖拉的很長,然後,暗下去,暗下去,暗了下去。

姬晚被都晏下旨軟禁。

而他將自己關在黑漆漆的屋子裏,不吃飯,不見人,也不點燈。

我飄進上鎖的門,他靠牆坐在地上,披頭散發,形槁容枯,原本豐潤的雙頰已變得消瘦不堪,不過一日,仿佛老了十年。

心再度開始隱隱抽痛。我曾說要他這一世亦不能如意,要他稱帝之夢再碎,但是,那是最初。自他壽誕那夜,我從他和鸞音身邊撤離之時便已想過,我隻要他這一世平平安安,就這樣度過就好,這樣就好……

但是,現在鸞音卻死了。她本可以不死的,天意卻非要她死,為什麼?是在懲罰姬晚?懲罰長乘?還是在懲罰我?

似是感應到我的存在,他抬起頭來,雙目赤紅,布滿血絲。那個愛笑,愛玩,開朗風趣的少年哪裏去了?那個自信、自得、鎮定沉著的太子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