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到長安
(開元二十四年)上個月狠狠下了個連陰雨後,這個月便是一整個的晴天朗日,好不容易飄了幾片烏雲,不消片刻,便消失殆盡,就好像一個人在麵對一幫人的威脅時,即使有能力反抗,也依然會繳械投降。但今日天卻不明亮,灰蒙蒙,像被人染了汙垢,又像自己的眼睛上遮了髒物。我拖著幾近殘廢的腳才進平康坊沒幾步,八百聲鼓響便戛然而止。我抖了抖肩上的包袱,摸了摸癟了許久的肚子,斜眼一撇,坊正臉上雖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悠然神態,但手上卻是麻利的很,幹脆利索地關了門。所幸先前步子快了些,否則今晚豈不是就要被拒之門外了,想到這不由自主暗暗長籲一聲,竊喜萬分。
剛走了幾步,腳卻突然疼了起來。先前我害怕盤纏不足,快到長安時,就步行了些路程,途中又一心想早到地方,走得急了,也就忍了下來。如今到了坊裏,心裏鬆懈,腳上的痛處就此顯了來。既然這樣,反正已到坊內,倒不妨叫輛驢車,一來稍作休整,二來也免了問路。
驢車倒是普通,不過卻很舒服。我興致勃勃地掀開車窗的簾幔,正想探出頭,卻聽得車夫欣然問道:“娘子是不打算說出去處了?”
我這才想起,隻顧著坐車,竟然犯了這樣的糊塗,放下簾幔匆忙答道:“李相公府邸。”
話落之餘,肚子卻突如其來響了一聲,弄得我好生尷尬,信手拿起身邊的一頂席帽想遮住自己,卻禁不住露出一隻眼,隨隨便便打量幾眼正聚精會神駕車的車夫。
他沒有戴著時下流行的官樣圓頭巾子,反倒是裸著墨潑色的頭發,部分用發簪綰在頭頂,部分散於腰間,麵前兩撮自上過耳際垂下。而身上則是一襲青衫,衣服的麵料大部分是沒有什麼花紋的羅紗,所以看起來極為輕盈。腳上倒是中規中矩穿了一雙素麵六合靴。他似乎感覺到了我正在這般瞧他,似笑非笑道:“娘子莫不是對某心醉魂迷,希冀將某之席帽私藏以慰相思?”
他話裏輕浮,讓人聽的心裏很不自在。我卻不敢發作,畢竟,是我失禮在先。隻好自認倒黴,一邊將席帽放回原處,一邊不慌不忙地道歉:“郎君既然美姿容,想必也有副好度量。適才冒失,動了郎君之物,還望見諒。”
“娘子言重了,”他仍然駕著車,沒有回頭。可我卻感到一股令我不安的目光正一步步逼近自己,“娘子既去中李相公府上,想必不會將一件席帽放在眼裏。不過,這席帽,娘子想留下,便留下。睹物思人的理兒,不言而喻。”
此人還真是不可理喻,滿口無稽之談。今日我也隻是想搭個車罷了,他便篤定好像我對他有什麼似的。早些時候就聽聞平康坊裏秦樓楚館數不勝數,莫不想,男子也是這般輕佻,今日到此,我還真是長了見識。隨後裝作漫不經心地說道:“郎君生的俊俏,想來這長安定沒有人能入得了郎君法眼,否則,郎君怎麼會對郎君自己這般著迷?”話一說出,噬臍莫及,我隻顧著逞一時口舌之快,失了禮數暫且不論,若因此與他言語間繼續糾纏下去,也確實不當。
果不其然,他沒有猜到會有這樣答複,側臉瞧了我一眼,笑了一聲而後又迅速扭頭駕車,似乎饒有興致地問道:“娘子此話不虛,那麼,敢問娘子,某在娘子眼中是否還算的上是儀表堂堂的擲果潘安?”
一時間羞愧難當,開口也不是,閉口也不是。臉瞬間像是被炭火烤燙了般,情急之下,隻得暗自吸一口氣後,將頭扭向一側,閉了眼,不再言語。
“哦?不敢正眼以待乎?”見我沒有回答,他故意問道。緊接著便自娛自樂嘴裏哼著坊間流傳的俗樂小調。
我也不去理會,繼續閉目養神,過了許久,才聽得他高調說道:“娘子,至矣。”
我睜了眼,昏頭昏腦,一手抓起身旁的包袱,一手扶著車沿,本想立即下車,但心下生疑,於是掀了簾幔,望向車窗外,赫然入目的正是燈火通明的李府。真不愧是天子腳下朝官的府邸,比我在家鄉見得那些官員家要氣派很多。且不說數隻長戟,仰首伸眉,並肩而立。單是這左右行馬,卻也威風凜凜,睥睨一切。
我躬了身就要下車。這時車夫的手早已伸在半空,準備扶我。我有所遲疑,瞄了一眼他含笑的眉眼,低著頭,將臉扭向一邊,硬著頭皮,撐著他的手,下了車。
“多謝郎君,敢問寶貨幾許?”我低著頭,借機退了幾步,小心翼翼地問道。
“不敢,”他又是一笑,“寶貨乃身外之物。娘子見外了,今日能遇上娘子,實乃……”他不知道又要說些什麼不相幹的話來,我當機立斷,還不等他說完,即刻行禮打斷道:“天色已晚,郎君也不便久留。萍水相逢,恐是無緣再會,還請郎君收下。”
話落,我收回手,抬起頭,掃了他一眼,未等他回過神來,從袖子裏掏出一串通寶,擲向他的身後。趁著他旋身接錢的空,立馬三步並做兩步,就要越身起步,哪知卻被他從身後猛地一把拽住袖子,又翻身將我繞了回去:“娘子這就要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