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家珍老了,臉上的皺紋再也掩蓋不住了,鬆弛的肌肉和虛腫的眼睛很不協調,整個麵部就像一個泡軟了的大饃,一碰即碎的樣子,她的服裝很古怪,一件綠色的棉襖早已洗得發白,肮髒的皮鞋樣式陳舊,而且看上去半年都沒擦過油了。陳道生招呼錢家珍進屋坐,錢家珍一進來就抱著陳道生的腿聲音嘶啞地大哭起來。
陳道生很緊張地推開錢家珍陌生的胳膊。他倒了一杯水遞過來,錢家珍沒接,她張口哭訴的第一句話是,“都是你害的,我連個窩都沒有了。”
陳道生想說是你逼著我離婚的,怎麼說是我害的呢,三十萬債雖說是我陳道生借的,但也不是借來給自己花的,是為了救女兒才借的,女兒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在自己最艱難的時候,你扔下孤立無助的丈夫,是乃不仁不義,陳道生想說,要不是為了還債,我早就在妻離子散的絕望中自盡了,這究竟是我害了你,還是你害了我。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這算什麼?但看到錢家珍一副落魄而淒惶的樣子,話到嘴邊了,又都咽了回去,這麼多年,吃了這麼多苦,他已習慣了打斷牙齒往肚裏咽,所以就關心地問,“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有什麼難處,就跟我說。”
錢家珍跟了大人物郭文達後,一開始她以為真的是為國家安全部工作,郭文達還給她辦理了藍色封麵的“工作證”。她對郭文達頂禮膜拜言聽計從,他不僅是錢家珍的上司,還是她的男人,為了保密需要,她跟陳道生離了婚,躲過了債務糾纏,也躲過了貧窮的毫無尊嚴的生活,直到公安那天來抓捕郭文達的時候,錢家珍都不知道她的秘密工作究竟是什麼,更不知道郭文達是假幣販子。郭文達拉著錢家珍提前逃跑了,逃亡的途中郭文達對她說遇到敵方的追殺,錢家珍想到為了國家的機密而逃避追殺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一路上為他買香煙打洗腳水鋪床疊被,直到他們在一間鄉下小旅館裏被撞門進來的公安用槍頂著腦袋的時候,錢家珍還振振有詞地教訓公安人員,“你們想坐牢是嗎?”公安人員說,“想坐牢的是你。”見郭文達渾身篩糠一樣的,她有些糊塗,中央派下來的,怕什麼呢?後來,她當然知道了,郭文達是一個假幣販子,這些年在全國各地販假幣超過一億元,更讓錢家珍痛苦的是,這個頭發梳得滌光的“大人物”,早年是鄉下的一個偷過生產隊耕牛後來還強奸過婦女的光棍農民,一九九二年又因建築工程詐騙被警方通緝。郭文達很快就被槍斃了,錢家珍因為是被騙上當,而且確實不知真相,關了一段日子,就放了出來。錢家珍不好再回三聖街,離婚了也沒臉再找陳道生,而且一想到那一輩子肯定還不了的債務,也就一個人四處流浪,後來就跟臨水縣城一個六十多歲的開私人診所的牙科醫生姘居在一起,今年冬天牙科醫生患心髒病暴死,由於沒有名份,牙科醫生的兒女們就將錢家珍逐出門外,走投無路之時,她就回到了三聖街76號大院,她要陳道生給她一間房子住。當初離婚協議上寫得清清楚楚,房子歸陳道生,三十萬債務也歸陳道生,現在陳道生還清了債務,錢家珍又來要房子,陳道生就說,“那你就住小莉那間屋吧!”錢家珍淚眼汪汪地說,“你不要我了?”陳道生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我窩囊一輩子了,你總要讓我不窩囊一回吧!”錢家珍見陳道生這樣說,哭著抱住陳道生的腿跪下了,“我對不起你,可我跟你二十年了,你不能扔下我不管呀!”陳道生拉起錢家珍,從口袋裏掏出一千塊錢,塞到她手裏,“你先拿著用吧!”說著轉身就走出了老屋,出門的時候,他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他想對她說,我在賣血,給人家端屎端尿,背死屍,賣糖葫蘆昏倒在雪地裏,那時候,你錢家珍在哪裏?陳道生越想越傷心,淚水滾滾而下。
他去找於文英,於文英說,“你就住我這不走了。”陳道生就真的住下了。三聖街的街坊們都知道陳道生跟於文英早就在一起了,甚至他們認為早就結過婚了,所以第二天早上陳道生從於文英屋裏出來的時候,74號院子裏沒有人對此表示驚訝,他們還主動跟陳道生打招呼,“老陳,早呀!”陳道生說,“你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