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3 / 3)

抓捕王大昌的人回來了,說王大昌弟弟在廣東建築工地打工從腳手架上摔死了,他去廣東處理弟弟的後事了,警察趕去的時候,他剛上飛機走了。“貨恰好也是從廣東發過來的,對吧?這是一條狐狸!”那位肩膀上星比較多的警察說。

主要嫌疑人郭文達和錢家珍在警察進屋前就已經逃走,供貨的王大昌又去了廣東,這個鏈條一斷,陳道生就成了這個案件中至關重要的嫌犯。交鋒了一晚上後,陳道生已經講明白了自己的問題,他也明白了自己送的貨根本不是什麼機密文件,而是假幣,當然對於假幣販子郭文達來說,一箱箱的假幣就是他的最高機密,不過這與國家機密肯定是沾不上邊的。警察告訴陳道生,經他手運送的假幣就有三千二百萬,陳道生聽得頭皮都炸了,三千二百萬要買多少腦袋呀,錢家珍呀錢家珍,你怎麼能幹這種不要腦袋的買賣呢?他眼前腥紅的燈光像是槍斃錢家珍噴射出的鮮血,濕漉漉的,心裏的恐懼一陣陣地襲來。他真沒想到,有人賣假服裝、假皮鞋,還有人賣假人民幣,他總是有些健忘,那麼多人都告訴過他,連人都是假的,還有什麼不能是假的呢?這樣的提醒在陳道生的生活中總是像站在風口裏抽煙冒出的煙霧一樣很淡很淡。

王大昌是在廣東弟弟的火化爐前被抓獲的,押解回雙河後,審訊了三天,講的情況與陳道生一樣,大昌公司不過是全國聯網的一家快件公司在雙河的一個中轉站,收貨送貨賺一點手續費,從外地發過來的貨是無權開箱檢查的。陳道生和王大昌當然是無罪的,他們是一同被放出來的,警察在送他們走出院子的時候,安慰性地說了一句,“我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壞人,當然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走在大街上清冷的陽光下,陳道生忍不住說了一句,“他們冤枉了我六天。”王大昌說,“六天算什麼,有的冤案冤幾十年呢,屈死在牢裏的都大有人在。不要泄氣,回公司我請你喝酒,往後好好幹,年底效益好,我給你加一百塊錢工資。”陳道生說,“我不幹了!”

陳道生在大昌公司幹了三個月辭職了。

三聖街76號院子裏的人很快都知道了這件事,他們又一起聚到了陳道生的老屋裏,大部分人對錢家珍嫌貧愛富上當受騙表示歡欣鼓舞,而陳道生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情緒極端的王奎破口大罵,“把錢家珍抓起來槍斃掉!”陳道生聽了後,看了他一眼,“你怎麼心這麼毒呢?”像是自己被槍斃了一樣,王奎一下子愣住了,他的同仇敵愾居然被看作了幸災樂禍,情緒很是受傷,於是就反唇相譏,“陳道生,你哪天要是能像我一樣嫉惡如仇,就不會被劉思昌騙了三十萬,就不會被錢家珍甩了。”大夥也都紛紛給王奎幫腔,“錢家珍良心被狗吃了,落到這步田地,活該!”陳道生想申辯說,錢家珍落到這步田地,也是他害的,要是不被劉思昌騙走了三十萬,又何至於此,再說錢家珍並不知道郭文達是個假幣販子,也是受害者,可眾怒難犯,他沒說話。香煙屁股燙著了手指頭,直到鑽心疼痛的時候,他才本能地扔了。

屋外的月光很好,石榴樹站在如水月色中,像是一個從不插嘴的傾聽者。

於文英沒敢去76號大院找陳道生,那裏人多嘴雜,說起話來難聽得很。急於要找陳道生的於文英隻得每天晚上到秦大爺的小雜貨店去買一盒火柴、一斤醬油可一塊肥皂,就像守株待兔一樣,隻要守著小店,就一定能守到陳道生,他知道陳道生總會要來買煙的。秦大爺說,“小於,這幾天怎麼天天都來照顧我生意?”於文英說,“我能照顧你多少生意呢,晚上憋得慌,出來走走,陪你老人家說幾句話。”秦大爺聽了很高興,收錢的時候總是將零頭兩分、三分的全免了,他捧著不停抖動的紫砂茶壺說,“你不是找到男人了嗎,咋不去會一會你男人呢?”於文英笑了笑沒說話。

第四天晚上她去買一斤鹽的時候,陳道生出現了,他買了一盒二毛八一包的“豐收”煙,臉上一點豐收的跡象都沒有。

買了煙的陳道生跟於文英一起往回走,冬天的巷子裏空蕩蕩的,很少的幾盞路燈在風中搖晃,落在地上的一圈黃色的光也就跟著晃,像是剛被潑翻在地的一盆肉湯。於文英和陳道生站在燈光的後麵說話。

於文英說,“那麼倒黴,又被公安抓了一回,都是王大昌惹的。”陳道生說,“誰送誰都倒黴,與王大昌無關,倒黴的是把貨送給了錢家珍,而且是假幣。”

於文英好事沒辦好,心裏愧疚,不過今天她找陳道生是說另外一件事,“王大昌要我辭了二院食堂的活,去他公司當會計,你說去不去呢?”陳道生不假思索地說,“幫著你男人做事是應該的。”看不見站在黑暗中的於文英是怎樣的表情,但她的聲音裏充滿了失望,這顯然不是她要的答案,“王大昌能吃苦,不壞,會掙錢,既然你都把他當作我男人了,那我也就認了,年底我就跟他結婚!”

陳道生站在離於文英不到一尺遠的地方,他聽到了於文英急促的呼吸。在經曆短暫的沉默後,情緒混亂的陳道生說了一句驢頭不對馬嘴的話,“我是你叔叔輩的,能看到你過上好日子,心裏也就踏實了。”於文英終於撕掉了由來已久的溫柔,氣急敗壞地說,“你不就跟我爸當年一個車間的,誰規定你就是我叔叔了?你比王大昌還小一歲呢,我是你嫂子!”

於文英拔腿就跑,陳道生呆若木雞地站在黑暗中,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嘴和舌頭完全是多餘的,說出的話全都像癌細胞一樣。

於文英是在臘月二十六跟王大昌結婚的,她邀請了當年一個車間的同事參加了婚禮,沒邀請陳道生,陳道生是自已去的,也出了五十塊錢禮份子,婚禮在高正山當廚師的粵風海鮮樓舉行,人很多,也很隆重,穿著一身潔白婚紗的於文英從租來的“奧迪”轎車裏走下來挽著西裝革履的王大的昌的袖子,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走進酒樓的大廳,大廳裏音樂聲四起,《婚禮進行曲》像水一樣漫過人們的頭頂,人們也就像水裏的魚一樣鮮活,掌聲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陳道生看著這情景,心裏無比別扭,起初他以為自己隻是參加了晚輩的婚禮,可真正站在這個現場,他才感到自己就像一頭豬自動走進了屠宰廠,完全是一種自尋死路的選擇,他有一種被切割的痛楚。然而他又必須以正常的心態麵對這一事實,所以當王大昌和於文英來跟陳道生敬酒時,陳道生就很高興地端起酒杯跟他們碰了杯,王大昌說,“真想不到你還能來,讓你受委屈了。”於文英接過話頭看著陳道生說,“其實也沒什麼,隻要不是一個人受委屈就不算受委屈,對吧?”陳道生裝糊塗地說,“是呀,知人知麵不知心,哪知道箱子裏裝的是假幣呢,又不能打開箱子驗個究竟,我和王經理就隻好自認倒黴了。”新郎官王大昌顯然沒情緒在婚禮上繼續討論這件事,於是就打了個哈哈,“我倒沒什麼,總之你是受了大委屈,有對不住你的地方,還望多多包涵!”說著就拉著於文英去另一桌敬酒去了。

這一天晚上,陳道生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摸到了口袋裏有兩袋喜糖,還摸出了禮份子的五十塊錢,這錢是誰塞進來的呢,他記不起來了。

冬天的城市也像喝醉酒了一樣,大街上到處是搖搖欲墜的行人和自行車,所有的姿勢都很脆弱而危險。

§§第五章 回家,一生隻記住了一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