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生覺得話裏又話,就解釋說,“真的對不起你們,我眼下一天隻能掙個十來塊錢,往後掙齊了一百就先還一家,一家一家的輪著還,就這一百塊錢,還得先還最困難的家庭。”
酸棗腦袋程木柱繼續反問道,“那你說哪家最不困難?三聖街上哪家一個星期能吃上一次肉?做人要講良心,既然來了,都不說,我就當一回炮筒子,打開天窗說亮話,你還錢的都是當初一個車間的,還有你設備材料科的同事,不能一碗水不端平吧?”
陳道生一下子被問住了,他腦子裏迅速過了一遍,還真的是那樣的。陳道生一臉無奈,隻得犯罪似地反省自己,“實在對不住各位,我欠了三百多戶的債,家家都困難,我沒弄清楚,是我昏了頭,是我不對。”
交了發票的於文英見陳道生艱難地喘著氣,臉憋得青紫,就忍不住說,“欠賬又不是賴賬,抓住個芝麻當西瓜啃,太不夠意思了,你們去問問,76號院子裏哪家借的錢不比你們多,誰家來要賬了,誰家又還過一分錢了?三百多戶,這碗水怎麼端平?又不是全還了,把你們這些人給賴掉了,每家總共才還一百塊錢,那也是一分一分掙來的,要是有錢,誰還願意欠債呀!做人不是這樣做的。”
說完這些話,於文英臉脹得通紅。
有人開始打圓場了,“也不是來要賬的,不就是跟道生溝通溝通,了解了解情況嘛!”
於文英不聽他們解釋,“話說得這麼難聽,還有這樣溝通的,騙鬼的!”說完於文英甩手狠狠地關上門走了,走到大門口的時候,跟吃飯回來的錢家珍撞了個滿懷。
錢家珍進屋的時候,二十幾個男人中林長貴突然擠出人堆,他眼淚鼻涕一把地拉住陳道生的手說,“道生,我那不爭氣的兒子小海扒火車上的煤矸石,腿摔斷了都快一個月了,沒錢住院,綁著石膏在家裏天天嚎得人心發麻,我沒來跟你要錢,總想著你拿不出分文來,你都還了這麼多錢,咋就不先還我呢?”說著他撲嗵一聲跪下來,“就算我求你了,你行行好,先還我一百塊錢好不好?”陳道生用力要拉起林長貴,胡子拉碴的林長貴賴在地上不起來,陳道生頭上直冒虛汗,“長貴,我對不起你,你要是再不起來,我就給你跪下!”說著陳道生就要下跪,這時大家都過來拉起兩人,林長貴衰敗的臉上老淚縱橫。
屋內突然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像死了,連一點呼吸聲都沒有。
酸棗程木柱說話了,“都回去吧!”然後又將小腦袋歪向陳道生,“道生,你不要往心裏去,大夥也就是隨便問問。”
臨走的時候,陳道生從褲帶上卸下傳呼機,走到林長貴的身邊,“長貴,真對不起你,我真的不知道你家小海腿斷了,我呢,店也關了,這個傳呼機也沒用了,當初花四百塊錢買的,你去當鋪當個一二百塊錢,先拿著用吧!”
林長貴先是不要,大家也都說這樣不好,不能拿。陳道生急了,“你要是不拿走的話,我就把它砸了!”
見陳道生如此堅決,大家也就勸林長貴拿著傳呼機走了。那隻黑顏色的傳呼機攥在林長貴的手裏像是一個偷來銷髒的髒物。
錢家珍看著屋內混亂的煙霧和淩亂的腦袋層出不窮,吃到肚裏的山珍海味一下子全翻了上來,她差點嘔吐。
所有的人都散去後,錢家珍才走進屋子,屋子裏彌漫著討債與討伐後狼狽不堪的氣息,地上到處都是煙頭和痰跡,陳道生站在桌邊失魂落魄地問,“這麼晚才回來?”錢家珍良好的心情被徹底敗壞了,她回了一句,“這個家還能回來嗎?”陳道生也有些窩火,於是就把一腔怨氣撒到錢家珍頭上,“你要是嫌人家三天兩頭上門討債,你就不要回來了。”錢家珍肚裏有了那些山珍海味的支持,就針鋒相對地說,“陳道生,這話可是你說的。”
這天晚上,一個北方來的雜技團在雙河市體育館演出,那些飛車走壁、空中飛人、飛鑽火圈等節目充滿了不可思議的難度,而在離雜技表演不到三公裏的陳道生的老屋裏,陳道生不是用一個晚上,而是要用一生完成這些不可思議和驚心動魄的動作和造型。
這天夜裏沒有一點風,整個城市在默不作聲的寒冷中凍得咽氣了。
§§第四章 男人是抵住地獄之門打開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