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生的手開裂了,風吹開的裂口裏滲出細微的血絲,站在寒風如刀的風口裏,陳道生的臉紅一陣,黃一陣,京劇《智取威虎山》裏楊子榮跟土匪有這樣的對話,“臉怎麼紅了?精神煥發。怎麼又黃了?防冷塗的蠟。”陳道生剛出門時臉被風一吹,血往外湧,兩邊紅了,到了下午,臉已被風吹麻木了,血在皮下也凝固不動了,臉上就呈現出蠟黃色。陳道生戴著當初店裏賣不掉的棉帽,又厚又肥,醜陋而暖和,棉帽將頭和兩耳裹得嚴嚴實實,臉部實際上隻剩下巴掌大一塊,像是從黑乎乎的帽子裏摳出來的一塊燒餅。陳道生在冷得腿直打哆嗦的時候,他就想起晚上回家坐在燈光下數塊票毛票的動人情景,他的手指在數票子的過程中輕快如飛,想到這,他就不冷了,腿也不打顫了。真是奇怪,原來人怕冷並不是因為缺少棉襖棉褲。這一年冬天,陳道生賣糖葫蘆在生意清淡的時候,他倚著電線杆聽著頭頂上嗚嗚作響的風聲,腦子裏產生了許多很奇怪的想法,比如說好人是因為不壞才好的,貧窮不是缺錢而是缺門路,女人跟你並不是因為你是男人,不是幹壞事而有罪而是有罪了才幹壞事,拒絕賣假貨就是不相信真貨是真的……想法很多,也很亂,好多想法根本沒想清楚就冒出來了。
陳道生站在風口等小學生放學的那天下午,錢家珍在齊小雲家打牌,前一次在牌桌上慷慨輸錢的大人物郭文達又來了,他們團結在牌桌上開始了戰鬥。齊小雲丈夫高正山在粵風酒樓當廚師,一次郭文達去吃飯,飯後要找大廚,店老板叫來高正山,郭文達說你的菜做得比我在廣州吃的粵菜還要正宗,隨手就抽出一百塊錢塞給高正山,高正山不敢接,郭文達說這是小費,我們在台北、香港吃飯付小費是很正常的,不要就是不給麵子了,高正山在店老板的認可下很為難地收下小費。此後郭文達常來吃飯,一來二往就熟了,高正山非常崇拜這位梳著背頭鼻梁上架一付金邊眼鏡的大人物,那風度,那神氣太讓人著迷。更讓高正山蓬蓽生輝的是郭文達在一個晚上突然造訪他家,而且還送給他一個一次性的氣體打火機,高正山在驚喜激動之餘問郭文達怎麼知道他家住址的,郭文達笑著說,“不要說找你家在哪裏,就在找你們市長在哪裏,沿海對台導彈布置在哪裏,我馬上就可以報出來。”高正山有些緊張起來了,光榮的情緒馬上變成了恐懼,“你是台灣特務?”郭文達笑了,“我是有二十六年黨齡的老共產黨員,國防大學畢業的,怎麼能當國民黨特務呢,”然後他神秘地小聲對高正山兩口子說,“我是中共中央情報部和國家安全局的特派員,千萬不能對外講一個字,泄密出去那可是要受軍事法庭審判的。”郭文達說他正在執行中央的一項特殊使命,在雙河要呆一段日子,他不能跟官方有任何接觸,隻能跟老百姓交交朋友,齊小雲問是不是調查港商孟扶根在雙河搞合資的,郭文達說我的任務是不能告訴你的,這是組織紀律,紀律懂嗎?高正山叫齊小雲不要隨便問,齊小雲不敢說話了。此後郭文達常來陪齊小雲高正山打牌,每打必輸,輸得很輕鬆,輸的好像不是錢而是路上撿的一疊無用的草稿紙。錢家珍也贏過郭文達的錢,對他的身份很好奇,齊小雲沒敢告訴錢家珍這位五十多歲男人的真實身份,隻是說他是“大人物”。
這天下午,錢家珍牌運比命運還要差,黃昏時分將口袋裏的四十多塊全輸光了,大人物郭文達掏出兩百塊錢扔給錢家珍,“算我借給你撈本。”錢家珍說,“再輸了,我可還不起的呀!”大人物開玩笑說,“還不起就拿你抵債,像《白毛女》裏的喜兒那樣。”齊小雲說,“你要是能抵給大人物,那就享大福了。”錢家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哪有人家喜兒長得漂亮呢?”高正山說,“錢家珍年輕時候長得才漂亮呢,那時候廠裏的小夥子見了她都走不動路。”郭文達說,“女人三十一支花,像錢女士這樣三十多歲的女人正是風情萬種的年齡,我看挺漂亮的!”大人物郭文達把錢家珍年齡減去了十歲,而且這麼有風度又有錢的男人如此誇讚她,錢家珍心裏像是喝下老母雞湯一樣舒服,她的臉微微地紅了,心漸漸地亂了,牌也越打越差了,很快二百塊錢又輸光了。天黑了,高正山一看表,說酒店上客了,要遲到了,說著拔腿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