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生聽出來了,掙了錢的好心情像一陣風一樣被刮走了,無影無蹤。
推開自家屋門,錢家珍不在,肯定是又到齊小雲家打牌去了,錢家珍在毫無希望的生活中隻有到牌桌上去尋找激動人心的生活細節,可下了牌桌,她又必須麵對就著醃羅卜喝稀飯的真實晚餐。其實這天下午錢家珍並沒有打牌,她跟齊小雲一起去瑤海區找一個瞎子算命,瞎子說她是“姨太太的命,稻草婆的運”,齊小雲對她說,“你的命很好,隻是運不好,運一到,保不準要享大福呢。”錢家珍在瞎子漆黑的視線裏尋找到了光明,這讓她很慷慨地掏了五塊錢塞給瞎子,瞎子要找她一塊二,她推開瞎子摸錢很準確的手說,“不用找了,等我好運一到,我給你五十。”
錢家珍心情良好地走進家門,陳道生已經數完了手中最後的塊票和毛票,而且摞得整整齊齊的幾小堆,像是等待檢閱的隊伍,陳道生指著一堆票子對錢家珍說,“你看,這不就賺錢了!”
夫妻倆坐在一堆毛票前就想坐在失而複得的三十萬麵前一樣,興奮得有些手足無措。想起開服裝店的時光,看起來每天有一兩百甚至三四百營業額,可扣除房租水電各種稅費衛生費,還有一些賣不掉又退不回廠的貨,陳道生從來就沒嚐過賺錢的滋味,除了有這個月略有贏餘,上個月持平,其餘十三個多月都是虧損,傾家蕩產東挪西借一萬二千塊錢開的店,關門時隻剩六千塊錢不到的貨。所以,他在店裏數百元大鈔的手勢就像銀行裏的櫃台營業員一樣,數的都是別人的錢,有所不同的是,他每天都似乎數不準,而且是越數越少。陳道生指望從服裝店裏翻身就如同人陷在沼澤裏往上跳,越跳陷得越深,越跳離滅亡越近。陳道生現在總算想通了,正如錢家珍說的,他就是蹬三輪做小買賣的料,德貴女人說的也沒錯,做小買賣也許還能活下去,想跳龍門隻能跳進油鍋。這樣一想心裏就平靜了。現在有了這一堆實實在在的塊票毛票支撐著他的信心,全身上下如行雲流水一樣的舒展。開張第一天,一百五十串糖葫蘆,每串兩毛,成本仔細測算是八分錢,每串賺一毛二,總共賺了十八塊錢,扣除被小乞丐拿走的一串和自己吃的一串,再扣除罰款的五毛錢,他今天總共淨賺了十七塊一毛錢,而且既不要交稅,又不花大本錢,一點風險都沒有。雖然靠這些錢還三十萬很難,但大生意是從小生意做起的,劉思昌當年不就是倒塑料盆的小商販,不過眼下拿劉思昌類比,心裏還是有點別扭,但陳道生好像從哪份報紙上看過,香港巨富李嘉誠也是從送塑料花起家的,要是以此類推的話,往後的前景還真說不準。
陳道生對著一堆塊票毛票借題發揮了一通,本來就心情良好的錢家珍有一種飛來鴻運的眩暈,在瞎子瞎話的鼓舞下,她覺得陳道生此刻說的話句句是真理,未來的幸福生活就攤開在這開裂的堆著小票子的桌上,她神采飛揚而又盲目樂觀地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跟你受了這麼多年罪,往後說不準就真的能過上好日子,就像打麻將,牌背得太久了,總要和一個清一色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你陳道生要是有好運,那也是我帶給你的,今天找瑤海的瞎子算過命了,他說我是‘姨太太的命,稻草婆的運’,命好就能轉運。”
陳道生最初被錢家珍近乎癡心妄想的一番話煽動得熱血沸騰,就像吸了白粉一樣飄飄欲仙,可聽了錢道珍的最後一句話後,他又像是被人從腦後麵突然打了一悶棍,臉色鐵青,“姨太太是給人家做小的,端起洗腳水當茶喝,那算什麼好運?你跟我隻能過稻草婆的日子,除非改嫁,哪有什麼好命?瞎子瞎說!”
錢家珍突然悟了過來,她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桌上的錢一點溫度都沒有,屋內漫起越來越濃的黑暗,陳道生和錢家珍坐在黑暗中沉默,誰都沒心思做晚飯。
屋外的天空很冷,天一黑,風就大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