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生兩口子背著兩口袋東西倒了三趟公交車趕到了郊外的看守所,陳道生對錢家珍說,“見到小莉要說點安慰寬心的話,叫她不要想家,好好改造,一個月給家裏寫一封信。你怎麼罵我都行,不要罵孩子了,她已經夠倒黴的了。”陳道生平靜地說著這些話,就像是跟錢家珍談戀愛時候那樣,錢家珍不停地點頭,她的頭發已經梳整齊了,沒找到那瓶“黑神”牌發乳,就在頭上抹了點水,米色棉襖上一塵不染,人看上去清爽,隻是虛腫的眼泡還殘留著重創的跡象,她突然從口袋裏摸出五十塊錢,說,“每個月低保金隻有一百二十塊錢,這是我省下的,給小莉路上花。”離看守所越近,他們的腳步越輕,像是踩在棉花上,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風停了,冬天午後的陽光依然很清淡,通往看守所的水泥路在陽光下泛著蒼白的光,這條人跡罕至的道路澆鑄著一個個失敗與毀滅的記錄。
最近一批已判刑的犯人陸陸續續地押往各地勞改農場,押送犯人的日子裏,看守所如臨大敵,雙河警方繃緊了神經,這是一點也不能出差錯的地方,所以陳道生兩口子走到拉著電網的高牆前時,警察荷槍實彈地注視著他們,登記、驗明身份證、口頭盤問後,陳道生錢家珍被一個警察帶著往鐵門裏走,然後交給第二道鐵門的警察,走到第五道鐵門時,陳道生發覺自己好像走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洞裏,洞裏什麼也看不見,隻聽到嘩嘩啦啦拉槍栓的聲音其中還夾雜著腳鐐手銬的聲音和若隱若明的哭聲,那哭聲是女兒小莉的。
第五道門是最後一道了,陳道生離小莉也越來越近了,他看到了鐵門裏麵的一排排平房和樓房,很整齊,很嚴肅,很寂寞,像是醫院的太平間一樣無聲無息,那位鼻梁上長著一顆黃豆大小黑痣的警察看了看第一道門開出的探視單,鼻子往上湊了湊,黑痣也水漲船高地向上移動,警察劈頭蓋臉地對著陳道生錢家珍吼了起來,“有你們這樣的父母,就有陳小莉這樣的孩子,責任心哪去了,良心哪去了?撿來的孩子也不該這樣對待呀!”
陳道生連忙低頭認罪,他抹了一把被教訓出來的鼻涕,“都是我們做父母的不好,沒管教好孩子,給政府添麻煩了。”說著就從肩上卸下口袋,“送些東西給孩子,臨走前,我們想當麵教育教育她。”
警察指著陳道生剛抹完鼻涕的通紅的鼻子,“我說你們不負責任一點都沒冤枉你們,陳小莉已經被押解新疆了。”
陳道生一聽傻了,“不是說今天才走嗎?”
警察說,“今天早上八點就被押上火車了,昨天你們幹什麼了?為什麼不早點來,有你們這樣做父母的嗎?死緩無期的家屬都還來探視,你們到現在才來,探視我們呀?”
陳道生說,“我本來就是打算昨天來的,可……”話到嘴邊,沒往下說。
警察說,“可什麼可的?可你們比市領導還忙是吧?市人大秦副主任今天一大早六點鍾就來送兒子了。我不跟你們哆嗦了,趕快回去吧!”
陳道生記起來了,今天早晨六點鍾的時候,審訊已持續了一整夜,刑警隊審訊室裏,那個審訊他的警察對他說了這樣一句話,“如果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你真的不是劉思昌同夥的話,那你的腦袋就保住了。”警方的態度在小莉被押上火車的時候,緩和了許多,警方問既然你不是劉思昌同夥,又不知道劉思昌究竟做什麼生意,為什麼劉思昌拿走了三十萬,一個多月不見人影,又不來公安機關報案,這能說得過去嗎?陳道生說,“我們弟兄幾十年了,我怎麼能報他的案呢?”開往新疆的火車開動的時候,陳道生實際上已經沒什麼事了,小莉去新疆,陳道生回76號大院。那時正好是早上八點。
直到那個時刻,陳道生才知道劉思昌真的出大事了,是注定了要掉腦袋的大事。
陳道生和錢家珍背著兩口袋東西極其沮喪地走出了看守所大門,他們最終沒見上女兒一麵,也沒關照上小莉幾句,這讓陳道生頭腦裏亂轟轟的,像一群馬蜂在裏麵亂飛,紮得腦子生疼。
錢家珍身子軟軟的,幾次要癱倒在地,陳道生拿過錢家珍肩上的口袋,攙扶著她,步履蹣跚地往公交車站走去,一路上,陳道生突然有了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這種感覺很不真實,但讓他很感動。
錢家珍說了一句,“這個家,往後隻有靠你一個人撐了!”
陳道生說,“我是男人,這本來就是我事。”
這樣的話,此刻聽起來,有點悲壯,也有點怕死就不當共產黨員的豪邁。
傍晚時分,太陽斜穿馬路,城市裏有樓房的地方,陰影接連不斷,陰影下走動的行人,像從煙囪裏爬出來的,全身上下都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