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3 / 3)

於文英給陳道生打傳呼,陳道生回電話過去,於文英在電話那頭有點生氣了,“陳叔,你這是什麼意思嗎?三聖街都出錢了,就我一毛不拔,小莉出來後還不恨死我呀!”陳道生說,“我已經借你兩千多塊了,薪水又沒給你開過一分,怎麼好意思再開口呢?”於文英氣呼呼地說,“既然你把我當外人,又開不出薪水,好了,明天我就不來店裏了。”陳道生感覺到了電話那頭的於文英臉脹得通紅,溫和的眼睛裏盈滿委屈,他的心就軟了下來,“要是不夠的話,我肯定還會找你借的。”

回電話一走進家門,錢家珍嘴裏吐出的一粒瓜子殼就沿著陳道生的耳際飛了過去,“你死哪兒去了?跟62號院子的四嬸她們早就約好了打牌,你把這麼多錢放在家裏,我怎麼好出門?”陳道生說回於文英傳呼了,錢家珍一聽於文英就來氣了,“寡婦送上門,挖你祖宗墳,你少跟於文英眉來眼去的。”陳道生氣得鼻子都歪了,“你胡說什麼,人家是要借錢給我。”錢家珍冷笑了起來,“是呀,要不了多久,她的身子也會借給你的。”陳道生真的氣了,“你不到店裏幫忙,還說這種沒心沒肺的話,你知道嗎?到如今我連一分錢薪水都沒給她開過。”錢家珍將手裏剩餘的瓜子扔到地上,“她想跟你開夫妻店,還要什麼薪水?三十二歲的寡婦,不忙著找婆家,整天跟你粘粘糊糊的,她看你的時候,眼睛就是帶鉤子的,你以為我是傻子。”陳道生不想再吵了,就丟下最後一句話,“你要是答應明天去店裏看鋪子,我今天就讓她走人。”錢家珍站起身就往門外走,“我才不到你那個壽衣店聞死人氣味呢。”

錢家珍出門的時候跟陸大鳳撞了個滿懷,幹瘦的陸大鳳與豐滿的錢家珍相撞顯得很不公平,陸大鳳扶住門框才沒後仰跌倒。陸大鳳大嚷著,“陳道生,我們都還把你當厚道人,你不能幫沒良心的鄭為富坑我們娘兒幾個。”陳道生有些不知所措,就讓她進屋慢慢說,陸大鳳聲音像腿腳抽筋的母雞一樣又尖又細,“你說老實話,鄭為富借給你多少錢?”陳道生說七百,陸大鳳把雞爪一樣枯瘦的手伸出來,“都拿給我,這個吃裏扒外的背著我藏了這麼多私房錢,我還蒙在鼓裏。”案情一交流真相大白,在城隍廟擺水果攤的鄭為富總是說掙不到錢,兒子想買一個錄音機聽毛阿敏唱歌,歌沒聽成,還被打了個鼻子出血,陸大鳳經偵察後發現鄭為富跟一個擺攤賣乳罩、發卡的女人好上了,那個女人的金耳環肯定就是鄭為富買的,因為他背著老婆借錢給了陳道生,所以她必須立案調查鄭為富究竟藏了多少私房錢,而且一經查實全部沒收,就像沒收貪汙腐敗分子的贓款一樣堅決。陳道生很疑惑地說,“借錢的事鄭為富沒跟你說?”陸大鳳抹了一把鼻涕說,“他要是跟我說了,就不會給那個臭女人買耳環了,還是純金的。”錢家珍幫腔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都說掙不到錢,誰知道是不是貼了哪個野娘們。”這句指桑罵槐的話讓陳道生像平白無故地咽下一粒老鼠屎一樣地痛苦,他背轉身迅速打開箱子,從裏麵摸出一疊錢來,數了七百塊遞給陸大鳳。

陸大鳳接了錢跟出門打麻將的錢家珍一道走了,臨走前還對陳道生說了一句,“你借錢總得征求一下家屬意見吧?”陳道生呆坐在凳子上,沒說話,屁股上像有許多根針往裏紮。

女人從門口撤走,陽光就全都撲進了屋裏,空氣中像是被灑滿了麵粉一樣,白茫茫的,讓陳道生睜不開眼睛。

孫大強在院子裏刷牙,陳道生讓他去秦大爺雜貨鋪給於文英打一個傳呼,告訴她陳道生要借七百塊錢,他坐在屋裏抱著藤條箱一刻也不敢鬆手。於文英不到半個小時就騎著自行車過來了,她滿頭是汗,丟下錢就要走,“店裏門都關上了,我得趕緊回去。”陳道生說,“你等一等!”於文英問有事嗎,陳道生專注地看著於文英,欲言又止,然後很平靜地說了一句,“沒什麼事,你去吧!”

錢家珍打麻將回來的時候,一臉失敗的情緒,陳道生已經做好了午飯,兩碗糙米飯,一碗青菜豆腐,一碟辣椒醃羅卜,這樣的飯菜幾乎每天都在重複,就像他們重複的夫妻生活一樣,單調而乏味,陳道生端起飯碗的時候,很有成就感地對錢家珍說,“錢總算湊齊了。”錢家珍還沒有從麻將失敗的痛苦中抽出身來,所以也就沒好聲氣地說,“這麼多錢,要是有個閃失,你賠上老命都還不清。”她的筷子停留在青菜豆腐之間,呈現出舉筷不定的選擇困難。陳道生將夾起的一根羅卜幹放回碟子裏,“反正也不要你賠上性命,可你總是什麼話難聽你就說什麼。”錢家珍扔下筷子,“我不是寡婦,當然說話就沒小寡婦好聽。你老實說,小寡婦趁我不在家來跟你幹了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連街口釘鞋掌的古大嘴都看出來了,小寡婦車子蹬得飛快,臉通紅的。”陳道生說,“陸大鳳錢要回去了,湊不夠,她來送錢的。為了借錢,我急得腸子都青子,你不管不問,還有臉說這種下三爛的話?再說了,於文英來店裏賣服裝也是你動員的,你還請人家吃飯了。”錢家珍臉色像碗裏燒熟的青菜一樣由青變黃,“我請她吃飯,沒請她跟你上床。”陳道生臉氣得腫脹成豬肝一樣,嘴張了幾下,不說了。要是再想爭吵,就可以吵一下午,所以通常爭吵都以陳道生的沉默而暫停。爭吵是他們吃飯時的另一道菜,小莉沒進去前就說過這句話,“煩透了,這個家我一天都不想呆,人間地獄。”

劉思昌是開著他的黑色桑塔納轎車來拿走三十萬塊錢的。

陳道生不敢送錢過去,這麼多錢,路上要是有個閃失就全完了,於是他打電話讓劉思昌過來。藤條箱裏塞滿了錢,可這錢讓陳道生心驚肉跳,他抱著顏色發黴的藤條箱就像抱著一箱子炸藥,這種感覺很奇怪,明明裏麵裝的是救出小莉的希望和鑰匙,此刻卻變得這樣危險和恐怖,他的腿在午後漫長的寂寞中不安地抖動著,骨頭的連接處似乎每一分鍾都在變形錯位,手心裏全是汗,藤條箱上落滿了舊時代的指紋和灰塵。

劉思昌走進結構鬆散布局混亂的76號大院,還沒邁進陳道生家門檻,就聲色誇張地嚷道,“真沒想到,三十萬呀,我在雙河混了這麼多年,也沒有你陳道生一個星期的號召力。”

陳道生抱著箱子站起來給劉思昌讓座,箱子仿佛是他身上的一個器官,須臾不可分割,這幾天的夜裏,當這個城市的許多男人抱著女人睡覺的時候,陳道生抱著箱子睡到天亮,箱子的溫度比女人更為撩人。陳道生說,“麻煩你又跑一趟,借錢膽大,借到錢膽子反而小了,我生怕出什麼差錯。”

劉思昌坐在陳家那把綁了鐵絲的藤椅上,平光眼鏡片後麵依然無法平息不可思議的目光,“做人,是你老兄做人的忠實厚道,三聖街街坊才這麼抬舉你,信任你,人活到這個份上,夠了!”

陳道生在劉思昌的表揚下,也忘不了相互表揚,“思昌,說老實話,與其說街坊信任我,還不如說是信任你。你想,要是其他任何人讓我借三十萬做買賣,一條街沒人敢借,也沒人願借。”

劉思昌輕輕地彈了一下煙灰,彈煙灰的姿勢很從容,很自信,“說的也是,我這麼多年做生意,能做成市裏十佳個體企業,能做到市長請我喝酒,全是靠信譽,靠我為人實在。明天一早我就飛雲南了,貨送到上海後,錢就到手了,一個月後,你趕緊將錢還給街坊,獲利部分除打點鋪路外,剩下的你也不要留了,給街坊們付一點利息,窮幫窮,不容易!”

陳道生說,“我也是這麼想的,你把錢數一下吧!”他把藤條箱莊嚴地交到劉思昌手裏,像兩國元首之間遞交國書一樣,劉思昌雙手很神聖地將箱子摟進自己的懷裏。

打開箱子一看,裏麵塞得滿滿的,有老人頭的百元大鈔不到一半,十塊五塊的票子一捆捆地擠在老人頭的周圍,像忠於職守的衛士一樣,保衛著中間部分淡藍色的領袖們,這種格局具有某種象征意味。劉思昌關上箱子,說,“不數了,這麼多,我也數不過來,馬上我就送到銀行去,換成彙票帶過去,不會有錯的,我相信你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樣。”

劉思昌說著就拉開自己的公文包掏出紙和筆說要打一張收條給陳道生,陳道生說,“你不數錢,我也不要你的收條,我信得過你。”

劉思昌很快地寫好了收條,他塞到陳道生手裏,陳道生推開了,劉思昌開玩笑說,“你就不怕我黑了你這筆錢?”

那張寫在“歐亞商貿公司信箋”上的收條僵持在兩隻手之間,像一個誰都不願認領的孤兒無家可歸,陳道生覺得要是收下收條就等於收下了對劉思昌的懷疑,這是萬萬不能做的。陳道生有些急了,“我借的這些錢,大多數都沒要我的收條,我信任你就像信任我自己一樣,你就是黑了我這些錢,我也認了,我也是心甘情願的。”

劉思昌顯然被信任感動了,他拎起藤條箱,將收條平放到桌上,“那好吧!等我走後,你再把借條撕了,不要當著我的麵就行了,這是我的規矩。”

劉思昌走了,他的皮鞋在院子裏走出一串硬碰硬的聲音,鞋底的鐵鞋掌肯定是剛釘上去的。

陳道生拿起三十萬收條,兩隻手正準備撕,錢家珍一把奪過來,“你瘋了,這一撕不就空口無憑了。”

陳道生突然心裏空了,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手也是空的。

午後的陽光被石榴樹擋住了一部分,光線就很淩亂地從樹枝叉間漏進院子裏,明暗交叉的地方像鋪開了一把巨大的掃帚,凝固不動。

§§第二章 生死弟兄劉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