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的一個星期很漫長,漫長得如同過了一輩子。院子裏每天晚上都有各種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彙總到陳道生家裏,也有各種歪點子餿主意一起端到陳道生的麵前,據說孟老板的兒子孟遙在跟市長喝了酒後答應接管中港合資雙河機械有限公司,市長讓他盡快投資到位生產線必須年內投產,孟遙提的條件是槍斃小莉,隻要小莉槍斃了,下崗工人工齡買斷的錢全部一次性兌現,也有民間傳說與之完全相反,說孟遙老子死於風流,孟家為顧全麵子,準備從雙河一走了之,根本沒說過追究小莉,有錢人更顧及名聲,廠裏貼的訃告上也說,孟老板因突患心髒病不幸去世,一個字也沒提到小莉。陳道生全身直冒虛汗,骨縫裏冷風呼嘯,這些真假不明的消息摻雜著恐懼與空想將他倒掛在懸崖上,他除了不停地抹額頭的汗,沒辦法插上一句話,所有的語言此刻都是一堆腐爛的樹葉,毫無用處。有人動議請天柱街的“劉半仙”算命打卦預測凶吉,甚至有人提出讓陳道生到齊天山“浮雲寺”出家一個月準能逢凶化吉,這有點“渴急了喝鹽鹵”的瘋狂,差不多是狗急跳牆了,陳道生不可能響應,但也不好反駁,因為所有的人都在為他著想,為小莉著想,他能做的就是給大夥遞煙,給他們續上茶水。賣鹵鴨的洪阿寶是有頭腦的人,他從混亂的煙霧中擠出油亮亮的腦袋,“你們說這些缺油少鹽的話,都是空話,小莉能不能出來,隻有靠劉思昌。”
劉思昌是在76號大院黔驢技窮的時候出現的,他的黑色桑塔納轎車挨著院門口剛剛停穩,陳道生就迎著喇叭聲出來了。劉思昌從轎車裏先伸出一隻黑亮的皮鞋,聲音緊跟著皮鞋一起落地,“道生,有救了!”
劉思昌的皮鞋邁進空寂的老屋,屋內是一股醃鹹菜和腳汗臭混在一起的怪味,錢家珍拎著水壺往劉思昌不鏽鋼茶杯裏倒水,手和神情都很恍惚,“大兄弟,家裏少了一個人,就不像個家了。”茶杯口漫出了一些熱水,錢家珍臉上是丟了魂後的茫然。劉思昌的屁股在腿腳動搖的椅子上隨波逐流地晃了一下,不平衡的身體通過迅速前傾才得以穩定,他多此一舉地捋了一下已經被摩絲定了型的頭發,“嫂子,你不要急,事情已經有了轉機,這幾天,我連著請市裏有關領導和公檢法的朋友們分別吃飯,昨晚是請市檢察院的趙檢察長,趙檢是我十多年的朋友,他答應將案件打回公安局讓他們重新偵查,疑點是小莉是職業賣身還是被誘騙失身,小莉是以販毒為生還是偶爾順便倒幾小包賺差價自己吸粉,數量多少不能靠小莉嘴上說的為據,警方要拿出足夠的證據才能定販毒案。趙檢說這兩條都站不住腳的話,放人是遲早的事。”經過一個星期煎熬的陳道生在千恩萬謝的感激之餘,還是很謹慎地問了一句,“聽說市長批了條子,市長一定要給小莉定罪,孟老板兒子又死咬住不放。”劉思昌揉了一下著涼後有些堵塞的鼻子,“市長得聽書記的,是吧?市委郭書記秘書小周跟我說,郭書記答應親自過問這個案子,而且還發火說一定要依法辦事,一定要維護老百姓的合法權益,不管是誰,法律麵前人人平等。這樣的話隻要一批下去,公檢法誰敢不聽?”
錢家珍在煤爐上炒好了花生,剛出鍋就抓了一大把塞到劉思昌的手裏。焦黃的花生撲鼻生香,隻是劉思昌的鼻子今天對花生置若罔聞,可他在剝了一粒花生塞進牙縫後還是很體麵地說,“嫂子,你太客氣了!”陳道生壓力太大,這幾天想得也太多,盲目的希望和樂觀的情緒被漫長的時間和各種流言消耗殆盡,他的頭發亂如稻草,胡子也在他灰紫的嘴唇上方瘋長,整個人看上去有一種被活拆後又重新組裝起來的僵硬,在走投無路的絕望中,他脆弱的內心無所適從,一會信心百倍,一會又心如死灰,所以劉思昌這麼一說,心裏就又有了死灰複燃的光亮,他對劉思昌說,“大夥都說隻有你能救小莉,人情賬就不算了,但你請客花的錢,我肯定要給你。”劉思昌說一不二地答道,“我肯定不要,你要是把我當外人,我就不問這個事了。”陳道生說,“總不能讓你既貼麵子,又貼錢吧?”劉思昌見陳道生固執已見,就將了他一軍,“你要是真的錢多得花不掉,那我就馬上開車帶你去孤兒院捐個一二十萬得了。”錢家珍不失時機地挖苦陳道生,“他要是有能耐捐錢給孤兒院,我不成大款太太了,夢裏還笑醒了呢。”
陳道生一臉的陰暗,醬紫色的臉脹成醬紅色,空氣中浮動著幾隻秋天的蟲子,它們隨遇而安地盤旋在炒花生的香氣中,少數麻木不仁的蟲子停在了花生殼上,陳道生並不理會暗褐色的蟲子,他望著劉思昌亮出了自己的底線,“小莉真要是犯了罪,坐牢就是罪有應得,我也認了。想請你幫忙,就是怕弄成冤案,坐牢事小,麵子丟不起。”劉思昌站起身來說,“說你冤你就冤不冤也冤,說不冤就不冤冤也不冤,如今的案子就這麼辦的,你搞不懂的,跟你這麼說吧,事在人為,有辦法,有門路,傷人算是正當防衛,殺人還可以弄個見義勇為;沒辦法,沒門路,挨打定你個故意傷害,正當防衛判個故意殺人,拉到刑場一槍就崩了。這些年,我錢沒掙多少,可見識長了不少。小莉的案子剛開頭,要放人,困難還在後頭呢。我也打開天窗說亮話,有希望,但我不能打包票。”劉思昌說完就走了,他的大哥大響了,他說要去見一個客戶。
劉思昌最後丟下的這些話等於是對陳道生進行啟蒙教育,案子的走向是,不是因為小莉蒙冤才去找人,而是因為找人才能讓小莉蒙冤,陳道生如果不理解這些基本精神,劉思昌的找人通路子就基本是無意義的。陳道生似乎弄懂了一些,所以劉思昌上車後,他又從窗口裏塞進去一支劣質香煙,“事情是很難辦,不難我也不麻煩你了,全拜托兄弟了!”劉思昌在汽車馬達聲中笑了,“不用擔心,等我消息吧!”
桑塔納在石板街上顛簸著向前竄去,車後吐出長長的黑煙像一把砍刀將巷子裏清白的光線砍成一堆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