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警幻女增修補恨天 悼紅軒總結紅樓夢(3 / 3)

更宜竭心盡力仰答高厚,不可稍有私心自招天譴。寶玉的因查已完,也宜力圖上進,不可任意嬉戲,頹墮家聲。"賈政、寶玉忙站起來,答應了幾個"是"。

榮公又道:"你們如今已將我們老夫婦都送到此間,也完了你們作兒孫的一件大事了。你們都有職守在身,此間不可久留,都帶著孩子們早些回去罷。"賈政流淚道:"兒孫不肖,家中一切後事,尚望老太爺、老太太教訓。"賈母道:"前兒鳳丫頭告訴我說,將來要勸你們置義田、立家塾、廣塋地,這些事也都可作罷了。"賈政忙又答應了個"是"。榮公歎道:"此皆人謀也。依我說,你常讀方孝孺的那一篇《深慮論》,他那些議論,原為有天下國家者而發。然而,我們也是世宦人家,大夫之有家,亦猶君之有國也。也必要隨時隨事積至誠、存大德,以結天心,後世子孫方能永保富貴。不然專靠著人謀,必致慮切於此而禍深於彼矣。"賈政聽了,又答應了幾個"是"。

榮公道:"時候不早了,你們都回去罷。"賈政聽了,猶依依不舍。榮公又催了一遍賈政仍不肯起身,尚欲有所請問。忽見榮公大怒,用手將桌子極力一拍,就像劈頭打了個焦雷,震得地裂房崩,眾人隻覺身子就像從半虛空裏掉了下來的一般。

隻聽賈政大叫一聲,在夢中驚醒。正是:滿眼鶯花富貴春,繁華已過便成塵。

一聲霹靂當頭響,驚醒紅樓夢裏人。

此時,天色不過黎明。王夫人起來,尚未梳洗。聽見裏間賈政一聲大叫,唬得王夫人連忙跑進裏間看時,隻見賈政在被中坐起,周姨娘替他披衣。王夫人忙問道:"老爺醒來了,把老太太送到了沒有?"賈政歎了口氣,擦淚道:"奇怪奇怪!

從來鬼神荒誕之事,我再不肯深信。昨兒晚上,寶玉替我化符時,說教焙茗跟了伺候去。果然化了符之後,我便睡著了。隻覺得身子忽忽悠悠的起在半天,果見焙茗在後跟隨,珠兒牽著馬在一塊大青石旁邊,和他四妹妹說話,一見我們來了,他便讓我們騎上馬,就和架上雲的一般。後來進了城,便到了姑老爺衙門。等了好半日,老太太、姑太太和寶玉、姑娘們才都到了。他們告訴我說,把四姑娘送到太虛幻境,又接了上帝的敕旨,把四姑娘封為珠霞仙子了。吃了飯之後,大家才都到了麒麟閣,見了老太爺,教訓了許多的好話,隻是吩咐催著教我們回去,我依戀著父母,再三不肯動身。老太爺生了氣,把桌子一拍,就和地裂山崩一般,竟把我唬醒了。但不知寶玉和姑娘們醒了不曾?"王夫人聽了,忙命玉釧兒到秋爽齋、稻香村、怡紅院各處去打聽。玉釧兒答應而去。

忽聽窗外老婆子稟道:"焙茗在二門上打聽老爺醒了沒有?說司官們差人來請,今兒衙門裏有事,請老爺早些兒去呢,車都套下了。"賈政聽了,連忙梳洗穿衣,也等不得玉釧兒的回信,便先到工部去了。

這裏王夫人才洗梳,剛然完畢,隻見玉釧兒進來稟道:"大奶奶和姑奶奶們都醒了,兩位二奶奶和我姐姐、晴雯姐姐也都醒了,隻有寶二爺仍是昏昏沉沉的睡著,兩位奶奶任憑怎樣推叫總不能醒。"王夫人聽了,吃了一大驚,連忙跳下炕來,仍舊帶了玉釧兒慌慌張張的到怡紅院來瞧。

剛然過了瀟湘館,隻見秋爽齋住的迎、探、菱、湘姊妹七個,都從蜂腰橋那邊冉冉而來,李紈也從稻香村來了,一見王夫人都道:"我們姊妹們都是送老太太到了麒麟閣,被老太爺一拍桌子唬醒了的。怎麼單是寶兄弟一個人兒沒醒呢?"王夫人道:"我也才剛聽見玉釧兒來說的,把我嚇了一大跳,所以我忙忙的瞧來。這可不知又是個什麼緣故了?"正說時,隻見薛姨媽同李綺也從瀟湘館來了。於是,大家都到了怡紅院。寶釵、黛玉二人忙迎了出來。王夫人便問道:"寶玉醒不來,莫不又是掉了魂了麼?"釵、黛二人答道:"太太放心,不相幹的。我們細瞧他那個光景,倒像還是作夢呢,不像是掉了魂的樣子。讓他多睡會子料也無妨。"王夫人聽了,走到裏麵掀開帳子瞧了瞧,隻見寶玉蓋著被窩鼾睡如泥,瞧了瞧臉上的氣色照常,這才放了心,依舊出來。

大家都坐在炕上,鵑、鶯、花、柳送上茶來。釵、黛二人便將昨晚睡下,焚了神符,先到太虛幻境送下惜春、妙玉,後又送下林公夫婦,這才大家同到麒麟閣送了賈母。因賈政再三不肯回家,榮公大怒,一拍桌子,大家一齊嚇醒了。這些節目細細的從頭至尾告訴了薛姨媽、王夫人一遍。老姊妹兩個又是歡喜,又是傷心。

探春忙差侍書到櫳翠庵書櫥中,取了惜春親自畫下的真容來,掛在牆上。大家看時,形容態度就真和惜春在那裏坐著的一般,隻少一口氣兒。招的王夫人、薛姨媽和眾姊妹,又淌了多少的眼淚。王夫人擦淚道:"罷了,卷起來罷。等老爺回來,商量替他蓋個祠堂,沒的掛著教我看著心裏難過。"侍書聽了,仍然卷起放在書槅子上。王夫人便吩咐釵、黛道:"你們倆人在這裏好生看著寶玉,我和你姨媽、姐姐、妹妹們都到上房裏去坐。也擺得早飯了!"釵、黛二人連忙答應。於是,薛姨媽、眾姊妹同王夫人都到上房去了。

這裏釵、黛二人送了眾人去後,依舊同到裏間來看寶玉。

剛一跨門檻兒,忽聽寶玉在帳子裏哈哈的大笑起來。二人聽了,驚喜異常,連忙進去掀起帳簾看時,隻見寶玉從被中坐起,披著衣服,正在揉眼。寶釵問道:"我們早都醒了,你怎麼這會子才醒了呢?"黛玉笑道:"必定又夢見什麼好事兒了,不然怎麼樂的笑起來了呢。"寶玉道:"你們倆人且坐下,聽我慢慢的告訴你們。奇怪,奇怪,文才咱們都在麒麟閣,老太爺把桌子一拍,我的身子就像憑空掉下來的一般,後來隻覺輕輕的落了地。睜眼看時,隻見一條長河阻路,岸上有一牌坊,上寫’急流津覺迷渡’六個字。旁邊有一草庵,隻聽裏麵有人說道:’來了!來了!’我推開庵門看時,原來就是和老爺聯過宗的那個賈雨村,和一個什麼空空道人。他兩個見我推門進來,俱各大喜道:’你來的正好。你當日的那部《石頭記》,原是我兩個煩曹雪芹先生編次校定的。至於你們後來的這一段因果,又有一個朋友托曹雪芹替你編了一部《後紅樓》。你且坐下瞧瞧,合你的意思不合?’於是,讓我坐下,從案上取出一部書遞與我看。我接了過來,從頭至尾閱了一遍。那裏是曹雪芹的手筆?語言口吻全然不像,甚不合我的意思。"寶釵聽了笑道:"編的都是些什麼?你且說說我們聽。"寶玉道:"節目太多,也記不得了。隻恍惚記得是從南方來了林妹妹的一個哥哥。"黛玉失驚道:"我那裏有什麼哥哥呢!"寶玉道:"還不止單是你哥哥,還帶著一個朋友來了,叫個什麼薑景星。一到家裏,聽見你的才貌,他就大動了心。後來他一心兒要聘你,你哥哥也願意給他,你自己也願意嫁他。"說到這裏,隻聽寶釵道:"噯喲,依這樣說來,不是後來把林妹妹編的嫁了那個人了嗎?"黛玉聽了,忙啐了一口,道:"你不該嫁了那個人!"寶玉道:"你莫著急,這不過是編書上頭的一個小波瀾兒,自然終久還是咱們倆個成緣,那裏有認真嫁了那個人的理呢。"黛玉紅了臉道:"依你這樣說來,咱們後來的這一段因果,竟要由他說壞,是不能更改的了麼?"寶玉道:"你莫著急,聽我告訴你。方才我也將這一段話,對那空空道人和賈雨村說來,他兩個低頭躊躇了會子,道:’也罷,既是你不肯甘心,我們將你帶到悼紅軒,問問老曹,看他有個什麼法兒,替你另續何如?’我聽了也很喜歡,就跟上他兩個出了草庵。不知轉了幾個彎子,果然有個悼紅軒,內有一白須老者,伏幾看書。

一見我們進來,連忙起身讓坐。我就將這段因果,細細的對他說了一遍,求他另續。那老者笑道:’豈不聞孟子雲,是為馮婦乎?吾老矣,不能用也!足下隻好另找別人去罷。’我見他不允,就再三的央告。那老者不得已,道:’既如此,你把你近來這段困果抄下,留在這裏,我懇煩這位空空老師替你找一個人續續,保管合你的心事就是了。’我見他執意不肯,也不好再強,隻得把咱們後來的因果抄了給他留下。也不知他是認真找人代筆,或是自己另續。我又叮嚀了他一番,就同賈雨村、空空道人告辭而出,仍舊到急流津覺迷渡。他們叫了隻小船,將我渡過河來。才一上岸,就猛然驚醒了。"黛玉道:"既是如此,你方才醒來嘻嘻哈哈的可笑什麼呢?"寶玉道:"我醒了,忽然想起那《後紅樓夢》書上編的,咱們倆人聯姻之後,你總不肯和我同床共枕,鬧了有好幾個月,太太也著了急,熬煎起來了。眾姊妹想了一個法兒,請你賞花,把你拿酒灌了個爛醉如泥,人事不醒,將你抬到帳子裏,又將你渾身上下的衣服,剝了個寸絲不掛,然後請我進房。我就關好了門,掀開帳子一看,真和出浴的太真一般。樂了我一個手舞足蹈,跳上床去,捉了一個死狗,你說我該樂不該樂,該笑不該笑呢。"黛玉聽了,紅了臉啐了一口,正要說話,隻聽晴雯進來說道:"太太打發玉釧兒來打聽二爺醒了沒有?上頭姑奶奶們都等著二位奶奶一同吃飯呢。"寶玉聽了,連忙穿衣梳洗,同釵、黛二人都到上房來。見了王夫人,不好說出又夢見賈雨村的話,隻說魂從天上掉了下來,迷了路徑,虧了一個道人道了回來的,哄的王夫人又念了好一會的佛。於是,大家都在上房同吃了早飯。

眾姊妹才要散時,隻聽有人在院內報道:"老爺回來了!"寶玉忙迎了出去,隻見賈政進來,麵帶喜色。寶玉請了安,便又將失迷路徑醒遲了的話,回了一遍。賈政點點頭兒,進了上房,向王夫人道:"咱們家真是天恩祖德。今早上朝,蒙聖上在文華殿召見。說昨晚夢見林姑老爺謝恩辭行,又代奏了惜春升仙之事,因降旨垂詢其詳。我便免冠叩首,據實陳奏。天顏大悅,即時降旨,封惜春為慧覺仙姑,賞銀千兩,令本家自行建祠奉祀。林姑老爺晉封榮祿大夫,姑奶奶晉封夫人,將城隍所有的祭田,賞嗣子林成玉永遠為業。老太爺晉封光祿大夫,老太太晉封一品夫人,賜銀祭祀。真亙古未有之恩遇也。"王夫人、寶玉及眾姊妹聽了,都不勝歡喜。

賈政又將寶玉著實的勉勵了一番,便命請過賈赦、邢夫人並賈珍、賈璉、賈環、賈蓉、賈蘭來,商議擇日祭祀祖先,構匠興工,與惜春建祠,懸掛真容,就在書房擺酒家宴。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同眾姊妹上房歡宴,整熱鬧了一天。至晚,薛姨媽同菱、岫、湘、琴、迎、探、綺眾姊妹,大家告辭,各自回家。

從此,寶玉洗心滌慮,力圖上進,又有釵、黛二人內裏讚襄,卒成大器。後來官登極品,子孫蕃衍,世代簪纓不絕。雲:滿紙荒唐信不差,難從野史考年華。

三千大界知何地,十二金釵是那家?

海外神仙終詭誕,空中樓閣總虛花!

補天剩有通靈石,此事誰能問女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