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木空繁稠(3 / 3)

郗後合上雙眸,緩緩向後靠在錦縟鋪就的鳳椅上,似乎疲累不堪,說道:“宮裏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不會有消停的時候……世謹,記著母後的話,有些東西,無論遲早,都是你的……”

蕭績沉聲道:“兒臣明白。母後所囑之事,兒臣三日內必定辦妥,請母後放心。”

郗後微歎道:“你陪著你新納的美人回去吧,別辜負了大好時光,本宮著實羨慕她這花朵一般的年紀!”

蕭績緊握著我的手,告退而出。

明月高懸,映照著皇宮中的瓊樓玉宇,依然如同仙境一般。

我們經過禦花園的荷花池時,蕭績停下了腳步,似笑非笑看著我,說道:“還記得麼?我那天就是在此處捉到你的!”

我心情卻如同墜下千均鼎一般沉重,郗後今晚在眾目睽睽之下設計毒殺一名新封良人,如同捏死一隻螞蟻般容易,太醫與所有在場宮人都心知肚明,卻無一人為她伸張冤屈。

蕭績見我悶悶不語,俊麵微沉,壓低聲音道:“還在想剛才之事麼?”

我實在按捺不住,問道:“隻是一個地位很低的妃子,皇後她……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做?”

他淡淡說道:“一切都在父皇轉念之間,今晚地位很低,不代表明晨不能成為皇後。母後對我說的那句話,你聽見了麼?不要等到你的敵人羽翼豐滿、成長起來了再去對付他,否則你會耗費十倍百倍的心力,還未必能有十足的把握勝他。”

“如果皇上繼續晉封新妃子呢?”

“結局會和現在一樣。”

我隻覺一陣陣發冷,追問道:“如果皇上發現了怎麼辦?”

他嘴角微微一勾,表情高深莫測:“父皇永遠發現不了。”

我繼續追問:“為什麼?”

他冷銳的眼眸平靜如水,說道:“因為他年紀大了,常常會忘記許多事情,不會有任何人敢有意提醒他去記得一個死去的人。”

我說道:“如果有例外呢?如果他真心喜歡一個人,即使政務繁忙、即使精神不濟也依然記得她呢?”

他眼神更加冷冽,說道:“如果有這樣的人,她隻會死得更快!”

郗後和蕭績的每一句話,都讓我心驚。

“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不會有消停的時候。”------東風是誰?西風又是誰?

“有些東西,無論遲早,都是你的!”------是什麼?

“不要等到你的敵人羽翼豐滿、成長起來了再去對付他。”------誰是他的敵人?他意想中的敵人又是誰?

“一切都在父皇轉念之間,今晚地位很低,不代表明晨不能成為皇後。”

------是否意味著,一切都在皇帝轉念之間,今晚蕭統還是太子,明晨東宮就可能更換新的主人?

我體會著他話中的涵意,心頭豁然開朗,他們的目標正是東宮,他們的敵人正是我的蕭郎。

他們今晚似乎下定了決心,準備策劃一場襲向東宮的陰謀。

蕭統,是否對此一無所知?

我思緒如電般飛轉,聯想起種種前因後果。

寶座之上的皇帝蕭衍不理朝政,命令太子監國視朝,隻沉醉於美人與研習佛經,皇宮內看似平靜,卻有一陣陣暗流洶湧。

太子生母丁貴嬪當年一定深受蕭衍寵愛,才會在三年內連續為蕭衍生下了太子蕭統、三皇子蕭綱和五皇子蕭續,母以子為貴,或許是因為她的出身過於卑微,蕭衍卻沒有晉她“貴妃”之位,隻封了次一等的“貴嬪”,在宮中地位遠遠不及膝下無子的郗後。

然而,她似乎並沒有象四皇子蕭績的生母董淑儀一樣,前來昭陽殿逢迎趨奉郗後。

郗後心中最痛恨的,決不是蕭衍登基後為了顯耀皇家氣派所納的三宮六院,而是這個第一次從自己身邊奪去結發夫君感情、為他生育數個兒子、態度不卑不亢、來曆不明的官婢“丁令光”,這個小小的官婢,就在她不經意之間,從心口的一根小刺變成了一柄利刃,羽翼漸漸豐滿,幾乎將她完全取代。

她焉能不怨?焉能不怒?

她狠下心腸翦除所有可能長成“威脅”的人,對無數個新封良人如此殘忍,或許是痛極之後的反噬。

郗後一定不喜歡太子蕭統,她寧可孤注一擲,扶持自己親手撫養的四皇子蕭績入主東宮。

在鎮江沈府宅院中,他們曾經暗中指使刺客出手刺殺蕭統,其目的決不僅僅是為了奪得太子之位,似乎還想乘機除掉他,以絕後患。

蕭統外表看似平靜,心中應該早有防範。

丁貴嬪暗中委托傳旨宮人帶話,催促蕭統離開西湖別苑速返東宮,分明是惟恐他形跡中露出破綻,讓皇後等人抓住把柄。

蔡元姬佯裝有孕,且故意將消息透露給郗後知曉,似乎也是暗中設法相助他。太子若是無後嗣,必將成為郗後等人在皇帝麵前攻訐他的一個有力說辭。

她們的身份地位與東宮息息相關,即使蕭統願意讓出太子之位,她們也不會支持他這麼做。

我終於完全明白,為何蕭郎難得一展笑容。

他想縱情於山水之間,卻隻能偷得浮生半日閑,期限一至,依然不得不返回金籠之中,因為他是“太子”,他的身後還有許多人依賴著他的保護,在皇宮中艱難生存著,一旦大樹傾覆,必無完卵。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相知相許之時,他掛在唇角的那一絲開心微笑。

永遠。

不是這短短一世,而是小狐狸紫萱的永生永世。

我暗下決心,無論如何,我決不能眼看著任何人做出傷害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