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青蒿道:“如何?可恢複原貌了麼?”
青蒿微笑環視,說道:“辛苦你了,一切如舊,且更勝似往日。”
走到側麵書房,桌上筆墨紙硯色色齊備,她隨手翻閱那些舊書卷,取出一幅字,看了半日,掩嘴笑道:“你過來看看,陶生昔日所寫的玩笑話!沒成想他竟未銷毀,還放置在此處呢!”
那鬆濤紙箋微微泛黃,上麵字跡清秀灑脫,恣意揮灑,無拘無束,我心中暗自猜度陶生定是狂傲不羈之人,卻見那紙箋上是一篇歌賦,標題書《閑情賦》三字,下麵洋洋數言道:
“夫何瑰逸之令姿,獨曠世以秀群,表傾城之豔色,期有德於傳聞。佩鳴玉以比潔,齊幽蘭以爭芬。淡柔情於俗內,負雅誌於高雲……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考所願而必違,徒契契以苦心。擁勞情而罔訴,步容與於南林……徒勤思而自悲,終阻山而滯河。迎清風以怯累,寄弱誌於歸波。尤《蔓草》之為會,誦《召南》之餘歌。坦萬慮以存誠,憩遙情於八遐!”
我靜心讀完,不覺掩卷歎息,陶生《閑情賦》字裏行間無不流露出對青蒿的真誠和衷情。
“瑰逸之令姿”、“傾城之豔色”形容青蒿美貌;“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暗恨自己不能化為她身上之衣,以期能夠永不分離,卻又擔心夜幕降臨時美人會除下衣物;“坦萬慮以存誠,憩遙情於八遐”,更是明明白白直率坦言自己的萬千憂慮,奉獻一片真心挽留美人。
陶生對青蒿之熱戀毋庸置疑,青蒿卻不為所動,依然離開了他。
她見我歎息,詫異問道:“為什麼你不覺得好笑,反而歎氣?”
我問道:“陶生向你解釋過賦中之意麼?你可明白他為何要寫下此賦麼?”
青蒿接過紙箋,點頭道:“他進京趕考前寫給我的,我還笑話過他呢,說什麼做我身上的衣服、腳下的鞋子,這麼羞人的話虧他能想得出!我本以為他燒毀了,誰知道他竟還留存著。”
我低頭念道:“‘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空委棄於床前’,他一直擔心你會遺棄他如空履,你離開他,他一定很傷心。”
青蒿道:“金榜題名後他娶了宗師之女,洞房花燭夜他就不會傷心了!”
我問道:“你還想見他一麵麼?”
青蒿搖頭笑道:“和這些文人雅士風流,不過是逢場作戲,見他做什麼?徒惹麻煩而已!我們不提這些了,我們若是裝作開繡坊,有些東西可得趕緊置辦置辦,看那蕭三公子怔怔看你的情形,隻恐他明日就會前來了!”
她毫不顧惜,將手中紙箋撕毀,丟棄於書房外溪流中。
夜幕降臨,青蒿不知自何處取來一壇美酒,倒入白瓷碗中,那美酒在燈下呈現金黃琥珀之色,頗似花瓣色澤,頓時清香四溢。
她飲下一碗,開心笑道:“真是好酒!此酒名為鬱金香,係蘭陵佳釀中的極品,你也來嚐一嚐!”
我吃下幾枚鬆果,搖頭道:“我不會喝酒,會喝醉的,你自己喝吧!”
她給我斟上小半碗,說道:“紫姨看管了你整整一千年,她肯讓我帶著你出來,就是有意讓你增長見識,人間美酒、美食、賞心樂事,你都體會一遍,才不枉隨我走這一遭!品嚐一點吧!”
我不便再推卻,端起碗淺嚐了一小口,甘淳濃香即刻在唇舌間彌漫開來,最初的麻澀之後,竟然是淡淡的甘甜,清洌芬芳的感覺讓人神清氣爽。
她留神注視我的表情,問道:“如何?”
我微笑道:“果然是美酒,我陪你一起喝。”
月上中天之際,我斜倚在枕上,微覺有些昏沉,想起今日所見陶生之作《閑情賦》,文辭華美,情意真切,心中仰慕不已,遂低聲念誦道:
“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
……
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悲高樹之多蔭,慨有時而不同!
願在夜而為燭,照玉容於兩楹;悲扶桑之舒光,奄滅景而藏明!
願在竹而為扇,含淒飆於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顧襟袖以緬邈!
願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悲樂極而哀來,終推我而輟音!”
念至此處,心潮起伏,我不覺走到桌案前,提筆將賦文重新寫出,卻不料聽見有人將院門輕輕開啟。
我隱身在窗紗之後,借著皎潔月色,見青蒿肩披薄衣、踏露而出,心中頓時明白,她在桑林中所注視數名年輕農夫中不乏俊偉之人,或許早有中意者,夜晚前去尋訪。
我隻作不知,轉身吹滅燈火,將錦帳放下,合眸而寐。
次日清晨,我走到青蒿房間外自門縫向內張望,見她安然臥於床榻上,才放下心來。
後院小門正對一片竹林,春筍紛紛出土,青翠的筍尖是我們都喜歡的食物,我欣喜不已,走到竹林中挑揀嫩筍,隨手將其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