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成全與托付(2 / 2)

我還能對他說什麼呢?我又能為他做什麼呢?他看著我,我看著他。他說不出話,而我的話和淚都哽在喉頭,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我想起了他當年用四川話念的那些李太白、蘇東坡的詩詞,我想起了他給我留的課外作業,我想起了他家裏的讀書卡片……這是用生命提攜過我的老師啊!我覺得要對老師做一個實在的承諾,忽然就說出一句:“老師,我考古典文學的研究生!”我是一瞬間做出決定的,因為這個承諾,我改報了古典文學研究生。

王老師忽然特別有力地抓住我的手,用濃濃的痰音擠出來一個字:“好。”後來,師母告訴我,這就是他留在世界上的最後一個字。

人生這條路上,充滿著偶然與必然,每一處拐角,都無法預測驀然撞見的風景。我們感慨生命無常,其實無常中一定有著一些恒常的期許,有很多人是用了畢生的努力,默默完成了對別人的成全。人生也沒有所謂的彎路,我們是順著每一步才終於抵達今天,所有的偶然與必然,隻要你信任這些生命的成全與托付,總會對曆史的軌跡和當下生命的容顏做出解釋。站在現在,你會知道自己的未來應該要成全什麼人,你怎麼才能不辜負曾經的成全和托付,你怎樣才能一步一步在無常之中把恒常走得更好。人生就是一個循環,一個有幸福感、被成全的人,他會不斷用善念去成全別人。善良與愛,是人性中最蓬勃的種子,可以薪火相傳。

在我見到才華橫溢的金開誠先生之前,讀過他的很多文章和專著,也曾經看過他講的《百家講壇》。直到我講完《論語心得》之後,才有機緣去金先生家拜訪他。

金先生見我第一麵就說:“於丹,我知道你特別能說,但是,我是老頭子了,見你的機會不多,你得讓我把話都說出來。今天,我說,你聽。”

金先生告訴我:“你做了一件讓我們這些老頭子一輩子夢寐以求的事情,讓老百姓親近傳統文化。我這把老骨頭願意給你站場子,你要是有什麼地方用得著我,你就招呼。我這裏有些書,哪些是對你有用的,你還應該看些什麼書,我都一一告訴你。”

金先生一連說了兩三個小時,初次相逢,我隻是無法自持地淚流滿麵。從他家簡陋的沙發上站起來告別的時候,我擁抱著他,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後來,金先生一直在和我通電話。有一天,金先生在電話裏告訴我:“我查出來癌症了,要去做個手術。做完手術以後,你有什麼事就招呼我。”我大吃一驚:“那我去看看您吧!”他很幹脆地說:“這時候,你看我幹嗎?你先去忙你的,咱倆通著電話!”

我見金先生的第二麵,是他的遺體告別日。那天,臂戴黑紗的師母一見麵就說有東西給我——一整套《金開誠文集》,金先生簽了名的。師母說:“他在生前交代我,說要把這套剛剛出的全集簽名送給你。我說,你這麼喜歡這孩子,叫她來,親手給她多好。他說,我現在這個樣子,她看了會難受的,我幹嗎讓她記住我這個樣子?我給她簽好名,遺體告別她一定會來,那時候你把這套書給她。”跟我說這些的時候,師母特別平靜,也沒流眼淚。

生命無常,有些人猝不及防地就陰陽兩界了,但有些人卻是從容矚望著自己一步步走向時光的盡頭。金先生知道自己在世已經為時不多,但是他不舍得讓自己喜歡的一個晚輩來做最後的訣別,寧可以一種痛惜的心情,隻留下自己的思想,流淌在他生機勃勃的文字裏。我明白,這是一種最深沉、最雋永的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