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3 / 3)

王韻玲氣得血直往腦門上湧,她上氣不接下氣地指責齊立言,“你就打算以這種坑蒙拐騙的手段把光複品牌做到國外去嗎?那我告訴你,你到國外開酒樓的那一天,就是到國外坐監牢的日子。我真沒想到,你會變得這麼快,變得這麼壞,要是你繼續以這種思路經營的話,我看這個酒樓可以不要開了,早關門就少作孽。”

王韻玲的這些話如同有毒的紕霜強行地塞進了齊立言的胃裏,齊立言也火了,他深邃的眼鏡片後麵跳躍著被激怒的目光,“酒樓開不開不是你說了算的,你不要擺不正位置,這個酒樓的法人代表是我,不是你。你說,究竟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王韻玲第一次公開反抗說,“正確的就聽你的,錯誤的就不聽你的。我已經讓二子停止槍殺野味了,這回聽我的。”

齊立言拍響了麵前的茶幾說,“豈有此理,我的酒樓,我做不了主,笑話!”他拔通二子的電話,用強硬的口氣命令道,“野味集中槍殺,下午,不,馬上立即執行!”

不久,樓下就傳來了一陣密集而沉悶的槍聲,人工飼養的野味在一樓後麵的一個鐵皮棚子裏壯烈地死去,它們在過了一段飽食終日的幸福時光後卻以最快的速度死於非命,槍傷還原了它們本來的身份和屬性,隻是肉體的性質已經被人為地修改了。王韻玲聽到樓下的槍聲後,像是自己被執行了死刑,她淪陷在沙發裏,閉上眼睛,一行清晰的淚水奪眶而出。

張慧婷在跟孫玉甫正式提出辭職時,他們兩人都感到這段緣份已經走到了盡頭,孫玉甫貌似瀟灑,內心卻相當軟弱,他想跟林珊離婚,可隻要林珊說一個不字,他就不敢也不願為愛情豁出身家性命,在他這個年齡,愛情已不是生活的核心價值,而隻是生活中的調味品,有愛情可以讓生活多點滋味,沒有愛情也不至於被活活餓死,這個煙酒商人很理智而有分寸地經營著他和張慧婷見不得陽光的愛情。林珊說堅決不離婚一定要把孫玉甫耗死,孫玉甫也就無可奈何接受了林珊耗死自己的計劃和安排。張慧婷從二十九歲到三十四歲,五年了,她在一種別人歧視的眼光中過著屈辱而沒有尊嚴的生活,看著自己在鏡子裏一天天地老去,眼角暗藏的皺紋在她勞累過度的日子裏會公開地暴露出細密的線條,那像是絞死青春的繩索一樣。孫玉甫知道自己不可能對張慧婷未來的生活負責,所以他知道張慧婷辭職和辭去對他的愛情是同時進行的。好久他們已經沒有男女之歡了,孫玉甫隱隱感到可能與齊立言的東山再起有關,這兩年張慧婷經營的煙酒商店光銷售提成就拿了六萬多塊,這對於一個打工者來說無異於天文數字,如果齊立言真的能跟張慧婷破鏡重圓,他願意接受這個對自己來說很受傷的事實,然而更多的是無奈,就目前來看,他和林珊注定了要在無愛的婚姻裏同歸於盡。孫玉甫覺得自己是有愧於張慧婷的,所以在她辭職的時候,他塞給了張慧婷一個兩萬塊錢的紅包,張慧婷說我不要,孫玉甫問為什麼,張慧婷說你每月給我正常開工資,我不知道這兩萬塊錢是什麼意思,如果你要是想用兩萬塊錢像買斷下崗工齡一樣買斷我五年的青春,那是遠遠不夠的,我也是不願賣的。孫玉甫臉上很難堪,他支支唔唔地說,算是對你這些年來為我煙酒商店所做貢獻的一點獎勵,可以看作是獎金。既然是獎金,張慧婷覺得這些年他為孫玉甫掙的利潤不下於二十萬,額外再獎勵兩萬塊錢也能說得過去,張慧婷在解決了思想問題後就不客氣地收下了。雖說這幾年來兩人經常爭吵鬧別扭,可分手的那一刹那,他們還是很傷感,孫玉甫拉住張慧婷有些冰涼的手說,“以後你要是有什麼困難,就跟我說一聲。”張慧婷說,“我盡量自己解決,不麻煩你了。”孫玉甫知道,張慧婷隻要一轉身,他們這麼多年的感情就徹底消失了,他想最後擁抱一下張慧婷,張慧婷感覺到了孫玉甫正在醞釀的姿勢,於是一轉身走了,她走下樓梯的聲音,像是一塊塊亂石一樣砸進了孫玉甫的心裏,心裏很疼。窗外平靜的天空下,飛過一群麻雀,孫玉甫想做一隻自由的麻雀。

王韻玲一個多星期都不理睬齊立言,不跟他說話,睡覺以背靠背相互對抗的姿勢一直到天亮。齊立言擔心王韻玲肚裏的兒子傷了胎氣,就主動討好她,將削好的蘋果遞到王韻玲的手裏,王韻玲接過蘋果放到床頭櫃上,蘋果在空氣中氧化後很快就生鏽了,生鏽的蘋果像是一顆變質的心。齊立言很苦惱,他壓抑著內心的鬱悶小心地經營著他和王韻玲的愛情,然而他們患難與共的愛情在事業有成後反而變得脆弱起來,齊立言懷疑他們共同守望的是人生困境中絕地反擊的信念,而不是相互寬容和相濡以沫的愛情,當初王韻玲不顧一切地追隨自己是追隨她內心裏的反抗世俗與拒絕時尚的精神夢想,那時候物極必反的齊立言正好給她提供了一個極端化的實證,所以他們像是做一筆買賣一樣,一個要買,一個有現貨,於是成交了。齊立言的這種想法很大程度上褻瀆了王韻玲付出的青春和情感,但功成名就的齊立言在這樣的時刻注定了敢於武斷地裁決生活和感情,一意孤行是所有成功人士共同的氣質,齊立言當然也不例外。他可以用語言去討好女人,但他決不會以犧牲男人的意誌去迎合女人,所以酒樓後麵的鐵皮棚子裏,每過兩三天就會響起血腥的槍聲,王韻玲在槍聲中鮮血淋漓,她感到自己跟那些野味們一樣正在慢慢地死去。

一個不能改變社會的人,就必須接受社會對他的改變,這是齊立言開酒樓後的一個重要啟示,前些年他標新立異地跟這個社會扳手腕,那是他在邁向一個社會精英成長過程中必然付出的代價,就像嬰兒尿床一樣,說不上對,也說不上是錯。什麼是成熟?成熟就是當指鹿為馬成為真理的時候,你能麵不改色心不跳地把鹿說成是馬,中國有句俗話叫“識時務者為俊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全柳陽市的餐飲業都在槍殺人工飼養的野雞野鴨,然後加工成“正宗”的野味,如果他齊立言再堅持宰殺的話,那麼連人工飼養的名份都得不到承認,人們會認為是家養的雞鴨,事實證明,槍殺的野雞野鴨野兔的點單率上升了百分之二百。主人滿意,客人高興,兩全其美。

盡管齊立言為了遵循生存法則而固執地堅持自己與時俱進的改變,但他是一個男人,一個負責任的男人,所以他不願意虧待任何一個有恩於他的女人,他決定年底南市區光複大酒樓開業時與王韻玲正式舉行結婚典禮,讓她有一個修成正果的圓滿人生,這是已經列入計劃了的,是必須要完成的。盡管張慧婷傷害過他,念及當年拉著母親跳河的勇氣嫁給他,賣了陪嫁的金戒指支持他閉門造車,他還是打算讓會計出身的張慧婷到自己的酒樓來任財務部經理,他對王韻玲說,“夫妻離婚成仇,那是小市民的肚量,我連前妻都不會虧待,當然不會虧待你的。你不僅應該支持,而且應該為我這一寬容大度的決定而感動。”這種口氣是居高臨下的,甚至還帶有恩賜的意味。當上了光複大酒樓總經理的齊立言說的話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會說話。王韻玲雖然對孔子所說的“巧言令色,鮮矣仁”缺少記憶,但她相信一個人表白得太多是因為內心裏不夠堅定或缺少底氣,看一個人,不在於看你怎麼說,而在於看你怎麼做。所以齊立言說完要聘張慧婷到酒樓財務部任經理的話後,王韻玲既沒有支持,也沒有反對,更沒有感動。她一句話不說,默默地坐在沙發上把玩一隻長毛絨玩具熊,一副舊社會家庭婦女般的麻木和慵懶,支持和反對都沒有意義,因為齊立言現在是以酒樓總經理和法人代表的身份向她宣布決定,而不是征求意見。共同創業的時候,王韻玲與齊立言是平等的,王韻玲說給快餐店員工漲工資,齊立言馬上就漲,王韻玲說快餐店要開辟送外賣業務,齊立言帶頭送起了外賣,可自從光複大酒樓開張後,他們之間的關係就變了,變成了上下級關係,變成了從屬關係。這悄無聲息的變化是在不知不覺中完成的,時至今日,王韻玲感到的不隻是他們之間嚴格的從屬關係,齊立言甚至連對她起碼的尊重也沒有了。在王韻玲看來,被改變的除了兩人的平等關係,還有齊立言的人生態度和價值立場。這些改變對於王韻玲來說是致命的,是毀滅性的。

張慧婷去光複大酒樓上班的前一天傍晚,她給齊立言發了一條信息,“感謝齊總的信任和栽培,我在家裏準備了幾個你最喜歡吃的菜,你能賞光嗎?”王韻玲不理睬齊立言,這段日子他很苦悶,看了信息後齊立言立即開上車就去了張慧婷在南大街67號院的一小套兩室一廳的出租屋裏。

齊立言裹著黃昏的暮靄敲開了張慧婷的門,張慧婷剛剛燙了頭發,自然而流暢的長發披到了火紅色的的羊絨衫的後麵,氣色紅潤的臉上閃爍著激動而羞澀的神情,在休養生息了一段日子後,張慧婷看上去依然風韻楚楚,這頓飯的主題是感謝,還是贖罪,抑或是重溫舊夢,張慧婷心裏很複雜,她覺得是兼而有之。

出租屋裏收拾得條理清晰,一盆杜鵑花擺放在客廳的茶幾上,水紅色的窗簾隔開了城市的喧囂和雜亂,一台簡易的音響裏反複流淌出齊立言最喜歡的克萊德曼的鋼琴曲,屋裏彌漫著家的溫馨。張慧婷做了齊立言最喜歡吃的紅燒豬蹄、麻辣魚、蘑菇燉小雞,還有幾個小炒,菜雖不多,但很用心,這使齊立言想起當年荷葉街違章搭建的小廚房裏的短暫的幸福時光。張慧婷開了一瓶王朝幹紅,倒滿了兩玻璃杯,張慧婷舉起杯子對齊立言隻說了三個字,“謝謝你!”齊立言跟她碰輕輕地碰了一下,“謝謝你還記得我喜歡吃的菜和喜歡的音樂。”

吃飯喝酒的過程相當漫長,在大多數時間裏,他們是把說話當作下酒菜的。張慧婷說到自己當年跟齊立言爭吵的痛苦經曆,悔恨得流下了眼淚,“我是一個平凡的女人,頭發長見識短,可日子過到了那種地步,看著你在齊家倍受歧視的遭遇,我實在受不了了,我傷害了你,你不但沒有記恨我,還幫助我,支持我,救了我,天下像你這樣的好男人再也找不到了。”齊立言很誠懇而大度地安慰著她說,“也怪我那時候太年輕,少不更事,強著性子蠻幹,讓你受了那麼多苦。說老實話,那種日子,我要是女人,我也受不了。過去了,就不說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齊立言一席話,把兩人這麼多年來的恩恩怨怨一筆勾銷了。張慧婷像是身上被根除了所有的癌細胞一樣,有一種死而複生的輕鬆。在說到王韻玲的時候,喝多了酒的齊立言喪失了應有戒嚴,說了一些本不該說的話,“我承認在我最困難的時候王韻玲給了我最大的支持和幫助,可酒樓還沒有衝出柳陽呢,她就整天想著奪權,對我的決定指手劃腳,橫加幹涉,簡直跟林彪差不多。光複大酒樓是我策劃的,我是法人代表,當個副總還不滿足。”齊立言說到一半的時候就後悔了,可腦袋失控了,刹不住車,說出的話就像倒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來的,也就是成語中說的“覆水難收”。張慧婷聽了這些話,她心裏有了一些底,於是安慰齊立言說,“我是過日子的女人,韻玲是想幹事業的女人,過日子的女人婆婆媽媽的有些俗氣,幹事業的女人主意比廚藝多,她年紀輕,說話有時很衝,你讓著她一點就是了。”張慧婷不合時宜地將自己和王韻玲進行比較,看似客觀公允,可話裏似乎暗示著像王韻玲這樣幹事業的女人篡黨奪權是很正常的。齊立言沒接話,他不想繼續討論這些問題。

酒一直喝到晚上九點多鍾,一瓶紅酒見了底,桌上的菜也涼了。齊立言準備回去,張慧婷說吃了飯再走,於是給齊立言下了一碗陽春麵,齊立言連湯帶麵地吃下後,身上熱得冒出了汗來。

齊立言臨走前到張慧婷的房間裏拿掛在衣服架子上的風衣,張慧婷也跟了進來,齊立言說,“明天早上九點去上班,跟小徐把工作交接一下,正式出任酒樓的財務部經理。張經理,你可是我們酒樓的財神爺呀!”喝了酒的張慧婷拉住齊立言的手,目光迷離聲音呢喃地說,“立言,立言!”王韻玲懷孕後齊立言好久不近男女之事了,此時,在張慧婷曖昧的感召下,精通男女之事的齊立言全身像是被澆上了汽油一樣燒著了,借著酒性,他一把抱住張慧婷,兩人動作熟練地倒在床上滾作一團。齊立言與張慧婷之間雖說分開這麼多年來,可當他們脫光了衣服抱在一起時,配合卻是那樣的默契和自如,輕車熟路,他們就像是兩個優秀的學生溫習了一次早就爛熟於心的功課一樣,久旱逢甘霖的齊立言在翻天覆地的相互衝撞中與張慧婷共同完成了一次完美的魚水之歡。風停雨歇後的張慧婷撫摸著齊立言汗濕的額頭,說,“立言,我對天發誓,麗都賓館那次我跟孫玉甫真的什麼事都沒發生。”齊立言聽到麗都賓館和孫玉甫兩個詞彙時,身上的熱汗一下子涼了,胸口一陣陣疼痛,他跳下床鋪,迅速套上發衣服。齊立言心想麗都賓館什麼也沒發生,難道湖光大廈金屋藏嬌了四年,什麼也沒發生,你張慧婷是尼姑嗎?他心裏像咽下了泔水一樣惡心。張慧婷不知自己哪裏說錯了,眼神很迷惘地望著神經質似的齊立言。

女人讓齊立言心有餘悸。王韻玲懷孕後他的夜晚一片蒼白,小玉不敢多碰,她是一顆危險的炸彈,因為齊立言深知一個女人跟有妻兒的男人私奔,是需要殺人放火一樣勇氣的。盡管小玉勾引他時說不會破壞齊立言與王韻玲的愛情,但齊立言還是提高警惕地拒絕著小玉一次次拋過來挑逗的眼神。自去年元旦前夜一夕偷歡後,齊立言一直躲著小玉的公開的引誘,兩個星期前,齊立言在麗都賓館與南市區政府洽談光複大酒樓分部地選址,洽談完後齊立言正準備退房回宏盛廣場,一身妖嬈氣息的小玉推門進來了,齊立言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就情不自禁地與小玉抱在了一起,對於小玉那魔鬼般的身材和豔若桃花的姣容,齊立言在她脫光衣服的時候實在無法抗拒,在他進入小玉的時候,齊立言想到了張慧婷與孫玉甫在麗都賓館的相關細節,於是他變得粗暴而野蠻,小玉卻死得其所地享受著這種摧殘。但離開床鋪後,齊立言戴上眼鏡,又恢複了老板與員工的等級森嚴的表情。小玉嘴裏嗑著瓜子,“你幹嗎這樣一本正經的,我馬上告訴王姐你肚臍下麵有一顆紅痣。”齊立言嚇得全身直冒冷汗,小玉將一粒瓜子殼吐出來,然後看著瓜子殼經過齊立言耳朵邊劃過的一道弧線,她看著風聲鶴唳的齊立言笑了起來,“齊哥,我是跟你說著玩的。下次想我了,盡管吩咐就是了。”此後,小玉真的沒說,隻是在沒人的地方碰到齊立言時捏了一把他的胳膊說,“你真棒!”

齊立言跟張慧婷做愛是安全的,所以他走出張慧婷出租屋時,風一吹,心裏壓抑太久的鬱悶和煩燥一掃而光,先前張慧婷提起麗都賓館和孫玉甫時短暫惡劣的情緒也不見了。第二天,做過愛的張慧婷臉色滋潤地來到了光複大酒樓,齊立言將張慧婷帶到王韻玲的辦公室,一副公事公辦的神情地對張慧婷說,“財務是由韻玲分管的,以後有什麼事,直接向韻玲彙報。”張慧婷有些拘謹地點點頭。齊立言走後,王韻玲指著辦公桌對麵的椅子示意張慧婷坐下來,張慧婷小心地坐下來,王韻玲說,“歡迎你到酒樓來上班,月度報表好做,每天的日報表經常出差錯,五大菜館打烊後的流水單統計得倉促而草率,你來了後,希望能得到改觀。”王韻玲的語氣是平靜而客氣的,但平靜而客氣中明顯帶有指示和命令的意味,本來就應該這樣。這兩位表姐妹如今的角色都有些別扭,張慧婷誠懇而低調地說,“韻玲,王總,以後我有什麼做的不到的地方,你盡管給我指出來。”王韻玲說,“不是公開場合,你叫我韻玲就行了。”